第20章

想从濯香行掌柜手中得到一张“簪花帖”,需得累计在此花费满三十金。

每张簪花帖只能进一次后院小楼,下次要想再进,就得再花足三十金。

这对闻音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闻家世代治学为主,门第算是清贵,容不得她为不着调的闲事肆意挥霍。

李凤鸣倾身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早前我帮皇后买过玉容散,后来我自己也买过些别的香粉脂膏,眼下已有好几张簪花帖了。”

“这铺子才开没多久,你在此就花了超过百金?!”闻音瞠目结舌,有些为她担心,“你这样若被淮王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受责怪?”

李凤鸣每次从淮王府府库取出银钱周转后,只要一回本,就会立刻加息还回府库。

可她又不能对闻音说,自己取用濯香行的任何东西都不花钱。

更不能解释自己就从府库里拿钱来花,也只是短暂借用。

于是只能半真半假笑言:“府库钥匙在我手里,他又不太过问细帐。而且他近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他哪会知道我买了些什么。”

之前有好几桩事关于淮王夫妇的事传得满城风雨,雍京贵人圈子里他俩的关系认知,始终处于“淮王妃情意深重,淮王却冷漠疏离”的印象。

所以闻音把李凤鸣这话当了真,以为她这是强颜欢笑,便赶忙安慰。

“你别难过,也别多心。听我爹说,这几日为着征不征那未婚税的事,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淮王殿下最先上书反对,便惹了麻烦,成天被攻讦。他大约被这事烦透了,想来不是有心冷落你的。”

“承你吉言。”李凤鸣含糊应了一声,哭笑不得。

这话题就这么蒙混打住吧。

若老实交代她根本不在意萧明彻是否冷落她,闻音多半觉得她是嘴硬撑面子,更要可怜她了。

“闻音,咱们到底进不进后院小楼的?”

“既你有簪花帖,当然进!待我和小掌柜谈完盒子的事就去。”

闻音很擅长绘制奇巧盒匣图样,平日里常帮雍京城内各路商家出图样赚取零花钱。

上次在檀陀寺,李凤鸣知道了她有这条生财之道,又听说她每张图才卖五银,当场捶心肝。

之后就让淳于黛暗中告知了濯香行的大小掌柜,让他们设法与闻音搭上线。

闻音今日就是来与小掌柜荼芜谈合作的。

*****

当初李凤鸣看中这铺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院的小楼。

小楼共两层,二楼内又挑了个半层。这挑出的半层,三面共隔断出近二十间雅阁,俯围开阔的厅堂。

这种格局最适合做堂会之类,厅堂正中搭个台,要说书、唱戏,甚或像檀陀寺那样的寄卖会,都合适。

客人们各自占据一间雅阁,既能俯瞰堂中,又能保障相对私密。

齐国贵女不能在公开场合轻易抛头露面,这地方能供凑热闹消遣,又不至于太出格,就恰好得当。

此刻堂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说书,伙计领着李凤鸣、闻音和辛茴进了一间雅阁。

雅阁门口挂着木珠帘,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飘上来,字字清晰入耳。

其实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无非就是效仿《英华宝鉴》,品赏近期在雍京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们。

但齐女没见识过《英华宝鉴》那种路子的书,说书人站在台上,当众以言语细致描绘男子外貌姿容,这对她们来说有点新奇刺激,还有点大胆。

毕竟她们受国情民风约束严重,平日里若偶然与同龄外姓男子面对面,都不能随意直视,否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轻浮勾引。

风俗民情如此,她们从前哪有机会这样公开对男子品头论足?濯香行这座小楼,算是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神秘而禁忌的大门。

进雅阁落座后,伙计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

闻音赶忙取下帏帽,让赧然羞红的粉颊透透气。

“你之前可从没这样羞怯过,”李凤鸣笑觑闻音那夸张的红脸,端起茶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你这大红脸,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这里寻花问柳。”

“虽不是寻花问柳,但这……”闻音脸红心跳,眼里却又矛盾地闪烁着雀跃。

“从前我听四哥说过,南市有几家书楼会讲《群芳谱》,客人们还会票选芳魁美人!大家都说,赏美品艳是男子天性,女子衡量男子好坏则只看德行、成就与前程,不在乎外表。看来这道理不对。”

李凤鸣端起茶盏笑道:“当然不对。爱美之心,哪分男女?”

要是女子不关心男子的外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砸钱攒簪花帖,就为进这小楼来听说书人讲美男子?

不过,闻音很快就知道,这小楼里的玩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才不止“聚众听说书人品鉴美男子”那么简单。

*****

因为李凤鸣和闻音进来得晚了点,恰好错过上一轮精彩。

待到说书先生另起一段,讲起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闻音就大开眼界了。

正当说书人滔滔不绝讲着廉贞,便有伙计托盘进了雅阁来。

盘里盛着个描金香粉盒。

“三位贵客安好,”伙计行礼后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此物名为‘迎蝶粉’,每次只需取少许,以水调和,敷面熏蒸即可。久之能助容光焕发,媚悦精神。一盒只需五十银,贵客们可要入手?”

在小楼里单独售卖的这些,都不会在前头铺子上摆出来。

物以稀为贵,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姑娘也都是花得起价钱的。

但一盒敷面香粉五十银,明显高出市价太多,这伙计敢说“只需”,却是另有底气——

托盘一角插着个色泽缤纷、栩栩如生的甜面人。

甜面人是雍京城常见的街头小食,以各色蔬果汁子混入面团,做成各种神仙、动物之类的形状,再裹一层亮晶晶的糖汁。

糖汁凝固后,甜滋滋的小面人就外脆内软,好看又好吃,小孩儿们很喜欢,也颇得姑娘们欢心。

但眼前这甜面人不一般,不是神仙也不是小动物,竟是廉贞的模样。

不说分毫不差吧,九成像是有的。

闻音红着耳朵尖偷觑那精致小巧的甜面人,努力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的语气。

“若买了这盒迎蝶粉,那个甜面人就会送给我们吃?”

伙计伶俐,看她这架势就知有戏,笑容倍加热切:“那是自然。”

虽说闻音方才在前头与小掌柜荼芜谈定,今后每为百濯行出一张多宝匣的图样就可得一锭金,但这钱毕竟还没到手。

一盒香粉五十银,闻音想想就心绞痛。

可眼前这甜面人竟是廉贞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忍错过。

于是瞄向李凤鸣:“你,想买这个香粉吗?”

李凤鸣依稀看出点猫腻,故意逗她:“我用不上啊。”

见闻音蔫蔫垂了眼睫,李凤鸣向辛茴使了个眼色。

辛茴便笑道:“我倒很想买。贵是贵了些,买一盒回去和淳于分着用,就刚好。”

银货两讫后,辛茴将那甜面人递给闻音:“闻音姑娘,这个给你。”

“辛茴,你是不爱吃甜面人吗?”闻音小心翼翼地问。

辛茴笑得见牙不见眼:“倒不是不爱吃。”

“她只是不爱好廉贞将军这一味,”李凤鸣将那甜面人拿过来,直接塞到闻音的手中,“拿着,不必与她客气。”

闻音脸红到要滴血:“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从小、从小就喜欢……吃甜面人而已!”

*****

继廉贞之后,说书人陆续又讲了闻音的四哥闻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博学又温润的美男子岑嘉树等人。

伙计随之又送上不同的香粉脂膏,都附带着这些人模样的甜面人。

都是近来在京中备受热议的青年才俊,自然很得小姑娘们青睐追捧。

有些姑娘出手买下相应的香粉脂膏,甚至就只图那口甜面人,简直活生生演绎了“买椟还珠”的典故。

闻音乐不可支:“方才我可害怕你们会买‘桃花娇’了。”

“桃花娇怎么了?”李凤鸣不解。

“买桃花娇,送的是我四哥的甜面人呀!”闻音皱了鼻子,不屑哼笑,“别看他长得还行,嘴可毒了,说话烧心。真不知今日买桃花娇的都是谁,怎么想的?竟会喜欢他!”

李凤鸣怪笑乜她:“我也好奇你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廉贞将军。”

闻音顿时脸红如熟虾,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我没有喜欢谁!只是、只是单纯爱吃甜面人,十分单纯!”

*****

正申时,李凤鸣回到淮王府,一手握着一支甜面人。

辛茴去找姜婶说事情,她便独自回小院去。

还没走到小院门口,在她后头进府门的萧明彻就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这几日,李凤鸣只有早上在演武场能见到他。

演武场上的萧明彻更像个冷肃的英俊少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却并不显强势威压。

近来李凤鸣习惯了他那模样,此刻见他身着王袍,气势凛然、庄严雅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恍惚陌生,仿佛回到大婚初见时。

她想,只不过换了身装扮,气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两人并肩而行,什么都不说,气氛就很奇怪。

但李凤鸣委实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不大自然地没话找话:“咳,你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不甚流利的语句里藏着淡淡尴尬,落到萧明彻耳中,怎么听都像在心虚。

他蹙眉盯着她手上那两支模样熟悉的甜面人,眼神十分严肃:“这是什么?”

“买东西送的甜面人,”李凤鸣含糊带过,将甜面人举高些,随口笑问,“这个是岑嘉树,这个是战开阳。像吧?”

萧明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有鼻子有眼还有嘴,李凤鸣若一口咬上去,那不就像亲上去一样?

“商家今日给出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小姑娘们喜欢。”

李凤鸣重新缓步前行,边走边解释。

“原本是没有战开阳的。但近来你打头阵反对‘对大龄女子加收重税’,许多姑娘对你都心怀感激。淮王府大受瞩目,战开阳就跟着受惠,商家赶着做了他的模样,也很得青睐追捧。”

萧明彻收敛步幅配合她,冷眼却始终犀利盯着那两个面人。

“为什么对我心怀感激,青睐追捧的却是战开阳?”

“因为他尚未婚配啊,”李凤鸣遗憾地抿了抿唇,心怀歉意,便顺手将战开阳那支甜面人分给他,“是我拖累了你的行情,小小补偿,请笑纳。”

她以为萧明彻不会搭理这种无聊举动,哪知他不但接过去,一口咬掉“战开阳”的头,还抢走了岑嘉树那支。

“喂!你……”李凤鸣眼睁睁看着他三两口就吃个精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萧明彻,谁饿着你了是吗?!”

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岑嘉树啊!

萧明彻咽下不知滋味的满口碎糖与甜面,平静回望她:“我以为你拿在手里,是不想吃。”

李凤鸣悲愤捂心:“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

尤其岑嘉树那支,越看越眉清目秀,面部线条温柔得让人心都快要融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温润风雅俊公子的模样。

她本打算拿回去向淳于黛显摆一番,然后再大快朵颐。

早知会被人半路夺食,方才在百濯行的小楼里就该吞吃下腹!

“哦,原来你是想吃的,”萧明彻颔首,“懂了。”

“你懂什么了?”李凤鸣瞪他,紧闭的双唇内,贝齿已快要磨成粉。

萧明彻没有回答,只是倏地倾身低头。

光天化日,夕阳西照下,他就这么噙住了李凤鸣柔软红唇,并以舌送上甜蜜滋味,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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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有点鲁莽,有点强横,又有几分温柔缱绻。

虽然这个深切的亲吻并不算长久, 但它给李凤鸣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在一个不该有亲密举止的场合, 在一个万万没想到的情景下,在她身心都毫无准备时, 唇齿间猝不及防迎来了甜蜜黏缠。

心就那么怦然一动, 神识仿佛急速下坠于虚空,最终跌落在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温软中。

这滋味难以诉诸言语,李凤鸣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的甜面人被夺去吃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她直勾勾望着萧明彻赧红的俊脸,心想, 若他喜欢吃, 大不了寻个时候让玉方专门过来给他做。想吃什么模样的, 就做成什么模样的!

此刻她不但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强调的那种“意外乱来的妙趣”, 甚至理解了,为何世间臣民大多见不得帝王沉迷美色。

面对这种知情识趣又主动的小妖精,当真太容易昏庸了。

就像现在, 李凤鸣明知道萧明彻突然亲上来的举动很奇怪, 完全不符合他一惯的性情和做派, 可她脑子里半点正事也没想。

“谁、谁教你的?”她心跳得过快, 说话都磕巴了。

萧明彻错开目光, 握拳抵唇,假装镇定地干咳两声。“萧明迅。”

脑子好像被无形的甜浆糊堵紧, 李凤鸣艰难集中精神,好半晌才想起,萧明迅就是那个以“夫妻恩爱”被雍京人津津乐道的福郡王。

她不得不感叹福郡王是个好老师, 竟能让萧明彻在几天之内突飞猛进。

“哦。”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脸上烫得吓人。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萧明彻虽也脸红,却明显比她清醒些:“我近来很忙。”

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下文,李凤鸣疑惑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不要在外……乱吃什么甜面人。”

望着萧明彻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凤鸣迷茫极了。

你最近很忙,和我要不要在外头吃甜面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关系吗?!

*****

次日有雨,李凤鸣闲极无聊,便又去了濯香行。

她倒不是贪玩,只是铺子开了这么久,诸事都由淳于黛传话,她还没与大小掌柜碰过面。

因是下雨天,濯香行前头的铺子显得门庭冷落。但后院小楼的热闹程度,与昨日相比显然只增不减。

前铺一名年岁较长些的伙计歉意赔笑:“贵客今日来得晚了些,小楼上各间雅阁都坐满了。若不,委屈您明日请早?”

辛茴站在李凤鸣的侧后方,见她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摸出几枚铜子递出。

“劳烦去与你家大掌柜说,这位是百濯行的第一位客人,看能不能想想法子。”

想进自己的产业,见自己的下属一面,居然还需要另花钱通融,李凤鸣实在是哭笑不得。

没多会儿,伙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

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和小掌柜荼芜,从前也是在李凤鸣府中长大的。

在李凤鸣成年典仪之前,玉方和荼芜奉她之命离开故国,前来齐国蛰伏待命。

她当时的初衷,是想等到徽政院建制完善后,就让他俩开始在此布局撒开情报网,以便让她这个魏国储君能更好掌握邻国动向。

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彻底完善,就出了那桩事。李凤鸣被变相幽闭于东宫,淳于黛和辛茴跟随左右皆不得出,再无人知玉方和荼芜的存在。

他俩就这么在异国成了孤独的断线风筝,在雍京的一家赌坊内做了几年伙计。

从赌坊内找到他俩,再到他俩以大小掌柜身份坐镇百濯香,事事都由淳于黛前来通传,所以,今日算是暌违四年后,玉方与李凤鸣第一次真正的重逢。

隔着薄纱帏帽,李凤鸣瞧不清玉方的面容细节,只是隐约感觉他很激动。

当着不知内情的前铺伙计们,玉方极力克制,微微欠身,抬手示意:“贵客请随我来。”

*****

玉方没带李凤鸣进小楼,而是一路穿过雕花小拱门,进了内院书房。

有辛茴留在书房外守着,说话便不需顾忌太多。

门一关上,玉方便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单膝落地:“储君殿下……”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亲自来见你们的原因。起来说话。”李凤鸣打断他,摘下帏帽,随手扔到桌上。

她自顾走到桌案后头落座,双臂搭在椅圈扶手上,望着隔桌而立的玉方,笑意轻渺。

“玉方,储君李迎已经薨逝好几年。我只是李凤鸣。不但现在是,将来也仍是,不会再变了。”

玉方眼圈微红,垂在身侧的手激动地握成了拳。

“属下虽离国数年,但国中大势不可能在这三五年内就出现巨变。只要殿下愿意……”

“我不愿意,”李凤鸣左手扶额,声音浅轻,“玉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按魏国皇室惯例,立储要观其德行、心性与才能。

小孩子没长定,看不准什么的,所以魏国史上历任储君都是成年后才被选定册立。

唯有李凤鸣例外。

她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七岁就有自己的府邸。

不但自己接受着最精心最周全的培养,连将来要为她所用的近随臣属,例如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这些人,都是经过优中选优后被送到她身边,自小由专人栽培。

原因很简单:魏国已连续三代无女帝继位。

这造成魏国女子地位隐隐有倒退的趋势。现今魏国帝党与后党之争,根源就在于此。

可以说,打从出生起,李凤鸣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期许。

不单后党对东宫倾尽心血,游离于帝党与后党之间的部分孤直纯臣也在等待她长大。

魏帝幽闭她一年多,也没做出正式废黜的决定,最后还网开一面,容她诈死换了身份,以和亲换活命。这绝不是顾念父女之情,也不是全然忌惮后党。

而是怕她被逼到当真彻底心寒,不管不顾地拼个鱼死网破。

“二皇子平庸,六皇子残疾还病弱。阿宁又尚小,至少要等上十年才扶得起来。倘若我如今归魏,登高一呼,必有人应。就算不至于翻天,也能掀起大浪。”

李凤鸣望着紧闭的门扉,恍惚一笑。

“可魏国上下将因此撕裂,陷入民不聊生的混乱动荡,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弥合复原。若运气不好,在弥合复原之前就惹来外敌趁虚而入,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即便夺得大位,即便最终率臣民守住了家邦,也注定会被钉在青史上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

“或许你觉得我选如今这条路是怯懦。毕竟身后名这种东西太虚幻,只要当事人不在意,它无非就是个笑话。”

李凤鸣感慨地勾唇,笑容洞达。

“可帝王手中权利至高无上,史书评议,已是世间为数不多能约束皇权的东西了。”

玉方怔怔看着她,无言以对。

李凤鸣笑了:“玉方,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和荼芜,别想些没用的。李迎已死,李凤鸣此生不会再归魏土。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

若她当真不管不顾杀回去,踩着举国尸山白骨、听着百姓的泣血哀嚎登上皇位,不必等到死后别人来说,连她自己都会说一句,我不配。

要是她率先打破了对史书评议的敬畏,难保她的弟弟妹妹们不会有样学样。

更严重点,后世李姓也将有据可依。

当代代帝王都有充足借口不在乎身后名,魏国会成为什么样的魏国?

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这个恶劣的先例。

*****

“如果你和荼芜心有不甘,还想一展抱负,等我攒够本钱,就带你们去夏国。到时你们尽力去拼个出将入相,我呢,就做我的富商巨贾。记得罩着我点就成了。”李凤鸣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

玉方抿了抿唇:“不行。夏国那姬平君虽是个不错的帝王,但我此生只认李凤鸣殿下一个主君,荼芜也是这样想的。”

若非此志坚定,他俩不会在断线四年后,一看到淳于黛,就毫不犹豫重归李凤鸣麾下。

“玉方啊玉方,你是男子,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李凤鸣没正形地笑歪了坐姿。

“既你们还是认我这主君,那将来到了夏国,就更得拼命往上爬。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背靠金山,坐拥美男。李凤鸣殿下如今就这点志向了,懂吗?”

相比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和美男能带来的快乐好像很朴素,但对早已想开并作出抉择的李凤鸣来说,如今的她对后两者更心向往之。

玉方被逗笑,旋即语带试探地发问:“那淮王呢?听淳于说,淮王还算合您心意。到时去夏国,可要将他一并绑了带走?”

“看你这样子,是话里有话啊,”李凤鸣歪头端详他,轻抬眉梢,“想说什么?”

玉方觑着她,谨慎斟酌措辞:“他有没有告诉过您,他近来与福郡王府过从甚密?”

说起来,玉方是被做为密探头子培养起来的,而荼芜则是他的副手。

这两人比李凤鸣她们早来雍京几年,又混在赌坊那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解的事自然更多。

再加上如今经营这濯香行,每日打交道的全是被套了话都不会察觉的各府贵女贵妇,这雍京城里真没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俩。

“福郡王府?这个,萧明彻没对我明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李凤鸣无意识地以指腹来回擦过自己的下唇,双颊隐约开始发烫。

玉方又道:“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正定伯府,包括廉贞将军一家,如今都已逐渐合流在淮王身边。据我和荼芜几年来的观察,除廉家立场不明外,其余几家都想推动齐国效仿夏、魏,改行男女等同之制。”

所谓蛇无头不行。

福郡王的分量不够,大长公主、平成公主又是女子,在目前的齐制下只能是富贵但无权,能做的事有限;而正定伯只是臣子,不可能有太大号召力。

太子和恒王皆无改制之心,如今隐隐有崛起之势的淮王萧明彻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

“其实,这对萧明彻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我怕他们将事情想简单了。”

李凤鸣咋舌沉思片刻,一抬眼就见玉方神情古怪。

“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玉方稍加思索后,还是说了:“前天,平成公主与正定伯府七姑娘同来。荼芜油嘴滑舌,竟卖了一坛子‘卧蔷薇’给她们。她们当场开坛子饮了大半。”

“卧蔷薇”是魏国皇室独有的一种养颜清酒,入口芬芳甘甜,后劲却不小。

“薄醉之下,平成公主说起福郡王的王妃近来有了喜脉。福郡王算着日子,想要确保入冬后郡王妃月份大时陪在她身边,就求了淮王一件事。”

“何事?”李凤鸣依稀想起,之前萧明彻给了她一小箱金锭,说是答应了帮福郡王办件事,那箱金锭是福郡王给的谢礼。

“早前齐帝新增边军都司一职,又同意由宗室子弟轮流担任边军都司,每人任期半年。之后定下由淮王担当首任南境边军都司,这是他站稳脚跟的机会。”

玉方清秀的面庞渐渐沉寒,眼中的星星闪过不豫的光芒。

“可他答应福郡王,要去御前请求,改由福郡王先去南境赴任,入冬后回京,再由他前去轮值。”

从在行宫对钱昭仪发难,到之后好几次背后出谋划策,李凤鸣一直希望萧明彻能先往太子那边靠,背靠大树谋定而后动。

此次她再度让萧明彻率先对恒王发难,萧明彻算是成功藏进了太子阵营。

他只需把握好“齐国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声机会,按部就班便能立稳脚跟,待到太子和恒王之间彼此消耗到一定程度,他自然而然就成了稳固的第三方势力。

如今萧明彻拱手将这机会给了福郡王,看似个人情往来的小事,但在太子一党眼里,这行为的实质效果就是笼络宗室、收买人心,无疑就是要自立山头的信号。

见李凤鸣整个呆住,玉方就知萧明彻没告诉她这件事。

玉方忍气,轻声道:“或许,淮王只是没真正明白‘立国以来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头,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您要不要再与他谈谈?”

李凤鸣若有所思地托着左腮,无奈轻哂。

“谈什么?我和他就是个暂时的共生同盟,为他出主意,只是希望他别走弯路少吃亏。他不愿完全信我,并没什么错处。”

在旁人眼里,她李凤鸣不过是个被打发出来和亲的王女,若真有本事,怎会走到如此落魄的田地?

萧明彻心里不能全然信她,虽令人遗憾,却也不难理解。

这个道理,李凤鸣理解,玉方也能理解。

但玉方心中为她不平甚至恼怒,真正的原因在于:“平成公主还提到,大长公主对您几次三番引导淮王向太子一派靠拢颇有微词。他们好像怀疑您居心叵测,捏住了淮王心里的弱点,就想将他变成您手里的牵线木偶。”

经过先前的谈话,玉方就更不能忍受李凤鸣被人如此扭曲看轻。

李凤鸣怎屑去牵着萧明彻在齐国搞风搞雨?

她连魏国的储君之位都彻底放弃了,有必要到齐国来蹚浑水吗?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大长公主?”李凤鸣想了想,颔首,“齐帝最小的妹妹,萧明彻的姑母。”

在滴翠山行宫陪伴太皇太后的那半年里,李凤鸣见过大长公主几次,但没单独接触。

大家就是礼节性地一团和气罢了。没真打过交道,自谈不上了解与信任。

大长公主有所误解,将李凤鸣想得阴暗了,这对李凤鸣来说根本无需介怀。

可让她如鲠在喉的是,这些人,这些事,萧明彻在她面前可是半句也没提过。

不能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这无可厚非。

可是,若萧明彻在她面前的沉默,是源于对她有着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样的怀疑,打心底里就没当真认同她这个人……

李凤鸣双臂环抱在身前,缓缓靠向椅背:“那也没关系。同盟而已,互惠互利就已足够,我本不该插手太过。多管闲事,自讨没趣。活该。”

反正她和萧明彻早晚会一拍两散的。余生各得其所,爱死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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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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