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世家坐大,这事从齐帝祖父辈起就是皇室一块心病。齐国三代帝王都在不动声色引庶族入朝,试图逐步消解世家顽固根基,但成效甚微。

此次出了恒王府这桩事,齐帝不担心别的,最怕就是没有安抚好各家、埋下动荡隐患。

国政朝务如棋局,事无大小,都该走一步看三步,谋定而后动。

他已只能指望萧明彻,有些事便得一点点教起来。

然萧明彻已在他不注意时独自长大,教不教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了。

“此次南境国战后,若蒙圣恩拔擢,军方便能多出许多庶族将领。”

这话是从萧明彻口中说出来的,但根本就是齐帝的心思。

齐帝既惊讶又欣慰,噙笑点头,又问:“那朝堂呢?文臣仕途被世家把持许久,此事经你高祖父、祖父与我,萧氏三代绞尽脑汁,都未能完全破局。”

“那是因为不曾大破,自无法大立,”萧明彻从容应道,“若能效仿夏、魏,改夏望取士为文武科考,可破。”

夏望取士是齐国仅有的入仕通途,若要得应试资格,首先就需有贵族举荐。

有举荐资格的家族,自是优先推举自家人,其次才是收取大量钱财保举外姓寒门士子。

他们也不是谁给钱都收,会收钱举荐的,多半也是他们认定的“自己人”,入朝后大都会为他们所用。

李凤鸣早就说过,如此当然是贵族愈贵,寒门愈寒,世家不坐大才怪。

齐帝接过近侍递来的汤,状似随口一问:“这是你那王妃教的?”

萧明彻应声抬头,毫不犹豫:“不是。是我自己想的。”

“朕只是问问,急什么?”齐帝眯起浑浊的眼笑睨他,“老五你记住,公主入朝参政,此事可议;后妃干政,绝无可能。”

萧明彻心中咯噔一下,正欲辩驳,齐帝又发话了。

“南境开战在即,你将恒王府的事交接完后,便随廉贞去一趟,”齐帝饮了口汤,“不必久留,完成誓师后,立刻返京。”

*****

两日后,宗正寺结案并发布恒王夫妇死讯。

因对外宣称“恒王畏罪自尽、王妃殉情”,丧礼简之又简。

前去吊唁时,李凤鸣遇到了闻音,两人便躲到无人处说话。

恒王妃毕竟是闻音的表姐,李凤鸣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节哀。”

闻音摇了摇头,苦笑:“其实我没有别人以为得那么难过。”

“为什么?”在李凤鸣的印象中,闻音与恒王妃走得还算近。

闻音垂眸,喃声道:“小时候是真的很亲近。后来她做了恒王妃,便总爱拿我去与太子妃较劲。”

早些年皇后曾与闻音的母亲说过,等闻音成年便入东宫做侧妃。

后来闻音长大,太子却嫌她不够好看,此事不了了之,也让闻音成了雍京贵女们的笑柄。

其实这种事,别人笑话一阵也就过了。

偏偏恒王妃总喜欢带着闻音往太子妃眼前戳,故意惹太子妃不痛快,这反倒让闻音长久处在风口浪尖,眼看快到二十都无人敢上门提亲。

闻音也不是在意有无人提亲,但她对恒王妃的心情很复杂。

“我与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我曾真心敬爱她这个姐姐。却没想到,长大后,她只当我是根能让太子妃难受的针。”闻音扬唇笑笑,却有泪珠盈睫。

“她死了,我真的不难过。只是很遗憾从前一直憋着没敢对她说,我不喜欢被那样对待。”

李凤鸣环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姑娘,难过就难过,嘴硬什么?”

闻音将头埋在她的肩窝,百感交集。“凤鸣,将来你若成了……你也会变吗?”

李凤鸣知道她的意思。

虽朝野都还不知太子做了什么,但春祭风波后,太子长期服食丹砂伤了肺腑,这事许多人都听到风声了。

现下恒王死了,太子又遵圣谕养病,数月不曾露面,聪明人都能想到,但凡太子有个三长两短,继任太子定是萧明彻。

闻音想问的是,李凤鸣将来若成了太子妃,会不会也像她表姐那样变了。

李凤鸣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郑重答:“放心,我不会。”

她根本就不会成为太子妃。

别说她愿不愿意了,齐帝第一个就不会容她。

闻音抱住她,压抑啜泣,泪流不止。

这头正安慰着,萧明彻与廉贞就交谈着寻了过来。

萧明彻老远看见这温情相拥的一幕,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他大步走过去,揪住闻音的后衣领,将她从李凤鸣怀中拎了出来。

李凤鸣瞠目:“淮王殿下,你做个人行不行?怜香惜玉都不懂?”

“不懂。”萧明彻扭头看向刚刚跟过来的廉贞。

廉贞看看萧明彻,再看看李凤鸣,最后将目光落在泪闻音的婆娑泪眼上。

他试探性地抬起双臂,小声道:“或许,我懂?”

闻音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到发懵,顿时停了哭泣,慢慢红了脸。

好半晌,她才抽抽噎噎回身,再度扑进李凤鸣怀中:“他怎么这么轻浮?!”

*****

恒王夫妇的头七之后,萧明彻也将京中诸事做好了安排。

在启程赶往南境前,齐帝又与他单独密谈一场。

回府已是戌时末,李凤鸣院中灯火已灭。

她今早突然来了癸水,难受地懵了一整天,照例是不动也不言,天还未全黑就进寝房安置下了。

萧明彻刚进院就被突然窜出的辛茴拦住:“淮王殿下,我家殿下今日……不方便,已经睡了。”

“我明早要启程往南境誓师,”萧明彻道,“有重要的话与她说。”

见他神色凝肃,辛茴也不好太强硬,便道:“那就委屈您稍候,我得先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有劳。”

去寝房的途中,辛茴悄悄回头看了三次,萧明彻始终站在原地,未再进寸步。

说实话,辛茴有点惊讶。

若萧明彻硬闯,她未必拦得住。

可自从去年李凤鸣立了规矩,萧明彻几乎没再做过不经通传就入内的事。

对齐国男子来说,妻子不过私有物,万事都是他们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而萧明彻身为一个齐国皇嗣,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只差半步便登储位的风光地步,也依旧愿意遵守李凤鸣立下的规矩,这真是非常出人意料。

进了寝房,辛茴小声轻唤:“殿下。”

“嗯?”李凤鸣并没有睡着。

她每次癸水来了就难受,但只有遇到满心烦闷时才会不言不动地发木。

听她应声,辛茴立刻道:“淮王此刻就在外头。他明日就要启程去南境,有重要的话要与您说。让他进吗?”

李凤鸣恍惚了一瞬,才有气无力道:“好。”

*****

萧明彻除去外衫,摸黑上榻。

李凤鸣背对他侧身躺着,他便贴上去,展臂环住她的腰。

“父皇命我明早启程,”他贴在她耳畔,沉声低语,“他今日与我谈了些事,但我还没有给他答案。”

他虽没说齐帝今日与他谈了什么,但这种事哪里瞒得过李凤鸣?

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继任太子人选除了萧明彻,没有更合适的第二人。

皇家做事要脸面,若等他真正被册封为太子时再换掉李凤鸣这异国王妃,必被天下人诟病他才得势就抛弃发妻。

李凤鸣盯着满目黑暗,面无表情。

只是艰难而缓慢地摸索到他的手,一点点与他十指交扣。

萧明彻手上紧了紧,下颌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不在家时,你要乖。”

李凤鸣无声牵起唇角:这是什么鬼话?

“不要趁机偷跑,更不要胡乱听信别人的话,”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轻轻的吻,“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真的,你信我。”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在李凤鸣耳边。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身,瞪着黑暗中那双熠熠有光的眸子,哑声震惊:“萧明彻,你清醒一点!”

在唾手可得的储位和她之间,选她?这是什么震古烁今的惊天大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的诈死梗快要来了,正文也快要完结了……

感谢在2020-08-27 22:06:57~2020-08-30 02:0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鱼崽儿、43023494、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黎晓、MOMO 2个;发条娃娃、忧郁的仙女、明湖、33029lxt、婉婉、PinkMartini、果果陆、小院子、子夜望星、木昜、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娥呢 128瓶;PPAN 34瓶;ggh 33瓶;KK 30瓶;兔仔超 26瓶;37927、胖虎、装也要装得像、企鹅、狐狸爱上猫、敲委屈的、13725527、Lethe 20瓶;柚子灰 14瓶;阿梨Joy 12瓶;罐装快乐加冰、子夜望星、阿雅、云、三好酱酱子、华如风、璃茉猫、果果陆、巫婆婆、起名废的小宝贝、头头家的阿纹鸭、tx8881 10瓶;小月欢 8瓶;RI7N 6瓶;婉婉有仪、2251670、作者身高两米八、43023494、眉间雪、头秃少女 5瓶;姓墨的 4瓶;时、可人 3瓶;我想粗去丸、今天嗑到糖了吗、北月南辰与晴空、41669622、元气烧酒、Lau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和亲联姻, 利字当头。

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如今的“大齐淮王萧明彻”距离“大齐太子萧明彻”,就只剩一步之遥。

在这个紧要关头, “储位”与“李凤鸣”之间, 哪怕牵头猪来也知道该选前者吧?

可是萧明彻说,在储位和你之间, 我选你。

李凤鸣又不是榆木脑袋, 萧明彻对她有那么几分情意,这事她并不怀疑。

毕竟,她对萧明彻也同样是有那么几分情意的。

可喜欢到这样的地步, 她实在难以置信。

他俩都是皇嗣出生,怎么可能不知权力和情感这两者孰轻孰重?

怎么可能像三流话本子里的痴男傻女那样, 迷信“有情饮水饱”?

所以, 萧明彻这要不是疯话, 那就一定是假话。

谁若真信到心里去了, 谁就是那头被牵来的猪。

李凤鸣瞪着眼前人。哪怕四下黑乎乎,她也一直瞪着他。

今夜无月,寝房内的灯火也早已灭了。昏暗的帐中, 她只能看到一对灼灼昳丽的桃花眸。

当初大婚之夜, 也是在床帐中, 也是这样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那时候, 这双眼眸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 不见半点暖色。

才不到两年,这双眼竟变得缱绻含情。

呵, 真是过于荒唐。

不可信。非常不可信。

在她沉默瞪人时,萧明彻将她拥进怀中,温暖大掌轻按她的后颈, 使她的脸贴在他颈侧。

他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每句都不像是萧明彻会说的话。可他偏偏就说了。

他说:“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在雪中握住你的手,我才知道,人间是暖的。”

他又说:“自你来到我身边,我总算活成了人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不过只是活着。”

他还说:“李凤鸣,是你教我尝世间五味、辨红尘冷暖、懂喜乐悲欢。”

人的五感是会相互支援的。

当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耳朵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李凤鸣清晰听到了萧明彻说的每一个字,也听见了他说话时急促的脉搏声。

声声至醇至柔,像被阳光照透的陈年春酒,敞亮又热烈。

她怀疑自己是醉了。

脑中嗡嗡,心跳紊乱、四肢乏力、喉干舌拙?

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起来却只觉得不知所云。

“等我从南境回来,”萧明彻顿了顿,深深吐纳两回,像鼓起了极大勇气,“到时请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发厉害,干涩的喉间艰难挤出疑问:“何事?”

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唇贴着她滚烫的耳尖。

噙笑的沉声里藏着欢愉的憧憬,沿着耳道直直撞进她的心上。

“教我,谈情说爱,生死不离。”

*****

时值春夏交接,午后阳光明媚炽烈。

灿金光幕笼罩天地,淮王府后花园被晕染得无比美好,又无比虚幻。

李凤鸣坐在凉亭中,怔怔望着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萧明彻离京已有两日,她依然还是懵懵木然状。

不是癸水的缘故。

根本就是被萧明彻说懵的。

真是过于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联姻,他突然谈什么真感情?!

还让她教?她压根儿不懂也不信这玩意儿,怎么教啊?

“殿下。”

李凤鸣强行将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抽回,茫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淳于黛。

淳于黛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已回神,这才神色凝重地禀道:“大长公主派人传讯,请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长公主不喜李凤鸣,这在年初皇室家宴寻响春铃时就已昭然若揭。

两人平素毫无交集,萧明彻才离京两天她就立刻来请李凤鸣前去做客,实在不像安着好心的样子。

淳于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这就前往大长公主府致歉请罪。”

“不必。我有预感,这罪你担不起,”李凤鸣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要见我。”

她猜,大长公主这茶,多半是替齐帝请的。

*****

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剩下的路,就得他自己走了。

第67章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 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 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 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 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 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 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 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 诸多内忧不解, 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 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 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 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 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 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 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 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似蜜桃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