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我去给您煮两个鸡蛋敷一敷吧。”

“淳于和辛茴还没回府?”

珠儿一边替她系衣带,一边小声答:“回了。淳于姑娘给您备东西去了。”

李凤鸣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却还能强撑着,眯眼觑她:“备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股温热从腹间奔涌下坠。

不必珠儿回答,尴尬的李凤鸣就知淳于黛去给自己备什么了。

她也总算明白下午为何突然心绪起伏、伤春悲秋、暗暗垂泪。

每次癸水将至时,她都或多或少有点古怪反常。

偏她在琐碎小事上向来没记性,癸水又向来不大准时,每次都差错三五日,这么多年全靠淳于黛帮她掐算着日子。

*****

简单沐浴过后,重新换了身衣裳,李凤鸣愈发提不起精神,蔫得两眼发直,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听别人说话总像隔着层什么,脑子也被糊住似的,所以就懒得听,懒得想。

珠儿端来热腾腾的白粥拌好花酱后,她瞟了辛茴一眼,像小孩儿耍赖皮。

为了给自家殿下留点颜面,辛茴让珠儿退出了膳厅,然后噙着饱含同情的笑,熟门熟路地喂着她吃。

喂完粥后,辛茴趁着帮她擦嘴时,壮着胆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

“许久没见殿下这样耍赖了,瞧着还挺亲切。我就喜欢您这种懒得理人、随便搓圆捏扁的时候。”

说起来,李凤鸣虽不是每个月都这鬼样子,但也不是头回这样。

从前还在魏国时,若遇到什么一时解决不了的烦心难事,又恰好赶上癸水来了,她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怪模样。

刚开始淳于黛和辛茴还吓得喊御医,几次之后她俩就懂了,她身体上并没有难受到需要就诊的地步。

只是心里堵着事,提不起精神,不想说话不想动,卖个呆松缓松缓。

辛茴将她背回寝房,放到床上:“知道您懒得动,先躺会儿吧。淳于煮鸡蛋去了,等她回来给您敷眼睛。”

李凤鸣本想说自己昏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就是躺下也睡不着的。而且才吃了饭,她并不想立刻躺着,只想要个汤婆子来贴肚腹。

可她由内而外地不舒坦,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就是懒怠吱声,便抬手碰了碰辛茴的手背。

她的指尖微凉,辛茴立刻明白了:“汤婆子是吧?那您坐稳,我这就去弄一个来。”

辛茴出去后,李凤鸣歪身坐在床头,额角抵着床柱,眼神涣散,呆得像个棉花填芯的软绵偶人。

稍顷,她听到萧明彻的声音在门口,不知是珠儿还是谁在答话,只是隐隐约约,听得不太真切。

癸水这种事,终归是姑娘家的私密,想来外头不管是谁都不会好意思细细解释,三言两语含糊搪塞罢了。

果然,没一会儿萧明彻就进来了。

萧明彻看着她这浑如要魂飞魄散的空洞模样,眼中闪过忧心。

李凤鸣靠着床柱没动,一脸麻木地徐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说真的,她很想让他出去。

“姜婶说,你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萧明彻走过来俯视着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没事的样子。

李凤鸣眼睫软趴趴垂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这话不对。中午是没吃,但方才吃了一碗粥,这会儿嘴里还是甜的呢。

可惜,萧明彻没能从她前后矛盾的两个动作里领悟到她的心声。

他板着脸道:“还是要叫府医。”

李凤鸣抬起眼皮,两眼无神地望着他,放在腿上的右手勾了勾食指。

“做什么?”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停下了脚步。

她又勾了勾食指。

萧明彻近前半步,单膝屈起,半蹲在她跟前:“说话。”

“吃了。”

她简直是声若蚊蝇,和平常完全不一样。若不凑这么近,还真听不清在说什么。

萧明彻不自觉地绷紧了身躯:“疼到没力气说话?”

李凤鸣病猫似的“唔”了一声。倒也没那么疼,就是单纯不想费劲说话。

萧明彻严肃冷脸:“让府医来看。”

“不。”来个癸水就看大夫?丢不起那脸。

“你先躺好。”他犹豫了短短一瞬,还是伸出手,倾身要去扶她躺下。却在指尖即将碰到她肩头时顿住。

这一倾身,离得更近些,他就闻到些许淡淡血腥味。“受伤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鼻子这么灵。

李凤鸣尴尬到极点,本没什么血色的面上顿时爆红,猛地用力想要坐直。“没有。闭嘴。出去。”

她自觉吼得又凶又大声,其实完全是干涩气音,游丝一般,轻飘飘的。

倒是动作太急太猛,惹得小腹忽地暴起一股钻心痛意,满眼金星四溅。瞬间就脱力失了平衡,整个没骨头似的往前扑下去。

萧明彻眼疾手快,于震惊慌乱间还是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背。

“咚”一声闷响,李凤鸣就从额抵床柱的姿态,改成额角抵住萧明彻的额头。

这下可好,两人一起眼冒金星。

须臾,他俩缓缓睁眼。

二人心思各异,却同时在满眼金星中看到对方的红脸。

与此同时,屏风处传来辛茴战战兢兢的冒死谏言——

“二位殿下,请恕我直言,今夜不宜合帐,万望克制。”

场面会很血腥,滋味一点都不美妙,你们最好相信,《艳香春传奇》里可写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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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到北院后, 萧明彻命人找了府医来问话。

府医只听三言两语,便大致猜到李凤鸣是癸水之故。这种事在医家眼中很寻常,解释起来没有忸怩隐晦, 说得清楚明白。

既知李凤鸣没有生病, 也没有受伤,只是女子每月都有那么几日辛苦与不便, 萧明彻便未多言。

因为有那么点尴尬与别扭, 之后几日萧明彻都没出现在李凤鸣面前,更没再提让她搬到北院的事。

但他每日会派人去隔壁看看,也会暗中关切李凤鸣是否已恢复正常进食之类。

其实李凤鸣每次癸水时, 也就头两日精神恹些,过后就一切如常了。

等她重新神采奕奕, 再想起辛茴那日的奇怪语气, 便刨根问底。

辛茴最终没顶住, 松口说出了《艳香春传奇》。

从前李凤鸣没太多机会看闲书, 能到她手里的书,通常都要先经层层筛选与审阅,再由淳于黛把关一次。

当初能看到《英华宝鉴》, 还是因此书在魏国京城过于风靡, 大家本着让她多少了解点“市井民情”的意图, 这才层层放行。

毕竟《英华宝鉴》的内容是品评天下美男子, 主旨在于赏美, 勉强算份风雅闲情,消遣看看倒也无妨。

而《艳香春传奇》则是下九流的话本子, 那可真真大俗。

内容猎奇,行文大胆耸动,措辞粗糙浅白, 上不得正经台面。

以李凤鸣当初的身份地位,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更别说让她看。

人有时就是怪,越说不能看的东西就越是想看。

自打辛茴漏了口风,李凤鸣好奇到抓心挠肝。

一连数日,只要她闲下来,就会瞅准淳于黛不在府中的时机追着辛茴跑,就是想要那书。

辛茴当然不敢给,又不能揍她,只好往院外躲。

*****

这日,天还没亮,淳于黛就去了桂子溪。

李凤鸣又问辛茴要那《艳香春传奇》,辛茴仍是坚定回绝。

于是李凤鸣卯足了气势,一路将辛茴追到了淮王府后头的演武场。

彼时战开阳正与一名护卫切磋,而萧明彻和其余护卫在旁边围圈观战,谁都没留意她和辛茴的到来。

虽说战开阳是他家唯一读过书的人,但战家本是南境兵户,所以他骨子里还是自带几分不轻易服输的祖传血性。

接连两个回合狼狈落败,战开阳便恳请萧明彻在旁指点,自己则脱了被汗水浸透的上衣,赤膊再打一回。

从前淮王府没有女主人,萧明彻又不用侍女,府中便只浣衣院、绣院等几处有仆妇及绣娘而已。

如今李凤鸣院中的侍女们,还是当初大婚之前,姜婶特意为她的到来准备的。

寻常侍女及仆妇、绣娘们并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动,更不会到演武场来。

而李凤鸣自打从行宫回来后,也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演武场上这群家伙习惯了府中没女人,谁都没觉得战开阳脱了上衣有什么不妥。

虽说魏国在民风上比齐国敞些,可李凤鸣从前身份毕竟不同,没人会在她面前衣衫不整。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赤膊对战。

她半点没觉得忸怩羞涩,反倒新鲜,就大大方方搭着辛茴的肩,站在人群后踮脚伸颈看热闹。

武艺上辛茴是个行家,战开阳在她眼里就是个三脚猫,连李凤鸣都不如。

但萧明彻是在南境战场搏过命的,他三言两语的指点,竟帮着战开阳成功扛住了护卫的强势攻击。

这就让辛茴来了劲,一边偷听着那些刁钻但实用的技巧,一边琢磨其中规律玄机,看得津津有味,便也忘了要将李凤鸣劝走。

酣战将近半个时辰,战开阳与那护卫胶着成平手。

演武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闹哄哄,乱糟糟,却是一种别样热烈的鲜活。

李凤鸣被这气氛感染,激动到面颊泛红,握拳咬唇,弯弯笑眼追逐着场中对战的两道身影。

“很好看?”

随着这冷冰冰三个字,有颀长身躯挡在了她面前。

她的笑容立刻凝固,讪讪收回目光,望向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萧明彻。

“是挺精彩的,”李凤鸣往后稍退,没话找话地顺嘴打哈哈,“没想到,战开阳脱了衣倒不显羸弱。”

此时演武场上大多数人都发现了她和辛茴,气氛便没了先前那份自在。

其实,若双方都大方坦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可齐魏两国国情不同,李凤鸣和辛茴还没如何呢,演武场上这群男儿郎倒是别扭到四散“奔逃”起来。

战开阳本人更是慌张,跑去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裳。

两相对比,李凤鸣的坦然倒无端显得轻浮佻达,这就真尴尬了。

她无奈地摇着头浅声嗤笑,对萧明彻道:“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颔首,目送她离去后,扭脸瞥向战开阳。

那眼神冷得像冰锥,迁怒意味十足。

战开阳被冻得个透心凉,在这样春末夏初的和暖晨光下,竟打了个寒颤。

*****

明明就住一墙之隔,但经过演武场那件事后,李凤鸣和萧明彻好几日都没碰面。

到了闰四月的最末这天,齐帝在清麟宫端仪殿设宴庆螺山大捷。

李凤鸣随萧明彻进宫赴宴,两人才又坐到一起。

其实李凤鸣从小就厌烦宫宴。

以往她每次出席宫宴,都要面对无数看不见的机锋。父母有心借这种场合打磨她,不到必要时,哪怕坐看她出糗甚至出错,也不会出声帮忙解围。

所以,她参与过无数回宫宴,却从没哪次是单纯愉悦地吃吃喝喝,不烦才怪。

可今日这场宫宴却让她有些高兴。

因为齐国女子地位不高,今日无非就是盛装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父兄或夫君身边,安静做个礼节性的摆设。

她就只管跟在萧明彻身旁,向帝后行礼,与众人点头寒暄,不必担心有人突然向她抛出隐晦又难解的问题,更不会有人突然在言辞间使绊子挖坑,试探她对某人某事的看法。

在席间落座后,她更只需欣赏歌舞,品味美食,再好奇偷瞄在座某些齐国有名的朝堂栋梁。

纯欣赏,不必带脑思考什么,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

“廉贞年少成名,威震齐国南境,我原以为,他若不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长相,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

李凤鸣以酒杯挡在唇前,向左侧微倾,小声与萧明彻分享自己的观赏心得。

“没想到,他只是肤色深些,却有几分英飒战将的豁达气派。瞧他衣冠齐整往那儿一坐,倒是风采卓然的。”

他俩是夫妇,宫宴上自要并席共桌,手臂和手臂之间本就只隔一个拳头宽。

她再倾身靠过来点,这就显得更亲近了些。

萧明彻坐姿肃正,目不斜视,一看就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

见他不理人,李凤鸣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又再顾盼。

目光往对面右侧席扫过去,就与坐在父母后头的闻音对上了眼。

午后刚进宫来时,女眷们都去了皇后那边见礼用茶,李凤鸣与闻音自也碰上了面。

年初在行宫时,闻音得了李凤鸣的玉容散,两人看对方都觉甚合眼缘。

当时闻音曾说过,若淮王府办庆功宴,她会送李凤鸣一份有趣的礼物。

可如今庆功宴办在宫里,那礼物自不方便带进来。

今日相见后,闻音就与李凤鸣约好,下月初五同去郊外佛寺上香兼踏青,到时再将礼物给她。

这会儿两人又对上眼,闻音便隔空冲她眨眼,提醒她记住初五之约。

李凤鸣笑眯眯点头,动作小小地举了举手中杯盏。

旁侧的萧明彻深吸一口气,在丝竹歌舞声的掩护下,冷然轻道:“眉来眼去做什么?”

李凤鸣一愣,茫然扭头看向他,满脸无辜。“贵国规矩竟如此苛刻,只是在席间这么眉来眼去,都不合礼数?”

萧明彻并不回视她,也不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李凤鸣被他闹得满头雾水,再度看向闻音,疑惑定睛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

闻音今日是随父母前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弟弟闻谦。

闻谦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出仕,因此就跟姐姐共席,就坐在闻大学士夫妇后头。

少年姿仪文秀,笑容开朗,让人一看就心生明亮欢喜。

萧明彻并不知李凤鸣与闻音薄有交情,从他眼角余光看过去,误以为李凤鸣方才眉来眼去的对象是闻谦,倒也不奇怪。

这几日萧明彻都没搭理李凤鸣,再加上此刻又误会她故意挑逗闻音的弟弟,她便猜是因那日在演武场,她看着战开阳赤膊却未惊慌羞赧,大约是被萧明彻认定为轻浮之人了。

“我看的是闻音,没看她弟弟。”李凤鸣忍笑又往左偏了点头,柔声解释。

“那还是个小孩儿呢,跟棵嫩竹子似的,好看归好看,我却不好这口。”

再过半年她就满二十了,自觉跟十六七岁的小少年都不算同一拨人,哪会有半点绮念。

“那你好哪口?”萧明彻冷淡斜睨她。

李凤鸣总觉他眼神里充满戒慎,这多少衬得她有点自讨没趣。

于是她皱了皱鼻子:“放心,我也不好你这口。”

这人好看是好看,性子却难相处,一时随和一时疏离的。

她再是贪爱美男子,那也得是两厢情愿,才不屑强求纠缠呢。

瞧瞧这冷脸,若一口亲上去,只怕得落个满嘴冰渣子,大可不必。

之后,李凤鸣便兀自饮酒,自寻其乐,再没与萧明彻说话了。

*****

过往在这种宫宴场合,萧明彻是不太受瞩目的。

所以他忘了一件事:今日这宴,名义是为庆螺山大捷。

螺山大捷中位阶最高者,无非就是淮王萧明彻及螺山大营主将陈驰。

因陈驰还在南境,开宴前齐帝当众嘉赏时,便由廉贞代替他,与萧明彻一起接受所有人的致礼道贺。

萧明彻今日出了这么大个风头,宴上自有许多各怀心思的目光暗中聚集在他身上。

他与李凤鸣这连串言行举止,自然全被人看在眼里。

在不知情者看来,淮王妃数次亲近淮王,笑脸温软,淮王却岿然冷漠,甚至隐有不豫。

再联想半年前这两人大婚当夜的相关传言,大家对淮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就有所研判了。

哎,情之一途,果然谁先动心谁先输。

淮王妃那满腔柔情,遇到淮王这种冷心肠的,注定白费。

看看她多可怜,都在借酒消愁了!

*****

李凤鸣的酒品还算不错。

直到宫中夜宴结束,淮王府马车出了内城,她强撑着的端庄平静才彻底垮塌。

因为出宫时她看起来毫无异样,萧明彻并未料到她会突然撒酒疯,猝不及防被她扑住。

她非常嚣张地跨坐在他腿上,食指挑起他的下颌,醉眼朦胧如丝。

“你成天躲什么躲?我怎么你了吗?啊?”

萧明彻浑身发僵,冷眼瞪她:“下去。不许借酒撒疯。”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哼声冷笑,口齿不清。“告诉你,你虽长得对我胃口,可我不会亲你。绝对不会。”

萧明彻默了默,问出个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问题:“为什么?”

李凤鸣左右晃着头端详他片刻,笑着翻身下来,顺势滚到坐榻内侧。

满头发钗珠翠叮呤咣啷,不是凌乱散落,就是歪七扭八。

她胡乱将那些发钗头饰扯开,头枕着自己的左臂,眯眼笑望他。

好一会儿后,才嘟囔笑嚷:“我怕一口亲下去,要尝到满嘴冰渣子。”

萧明彻盯着她,沉默了几个呼吸后,忽地展臂将她捞起来。

她懒洋洋歪靠着他的肩,回头觑他:“做什么?”

“有些想法,”萧明彻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试过才知对错。”

李凤鸣懵懵的:“什么想法?试什……”

含混话尾被封缄在口中,唇上有点凉,又有点软,稍触即离。

“尝过了。现在怎么说?”萧明彻绷紧红脸,严肃发问。

她探出舌尖在唇上沾了沾,闭上眼,似在品味。

片刻后,她嘀咕道:“没尝明白。要不,再来一次?”

第29章

车轮辚辚滚动, 车门上的防风马灯与车帘一起轻晃。

马灯隔着薄水晶灯罩散发出温暖柔光,那光也跟着摇摇曳曳,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昏暗的车厢内。

李凤鸣后背抵住萧明彻的右肩, 略略回头仰视着他。

萧明彻垂眸望着她那如丝醉眼, 喉头不可自制地滚了好几回。

他脑中乱糟糟,胸臆间像堵了一团理不清的麻。

他很确定, 自己在今夜宫宴上并未贪杯。

所以就更想不通, 自己为什么会跟着醉酒的李凤鸣发疯。

他不明白方才为何要亲这醉鬼那一下。更不明白此刻为何不断然拒绝她“再来一次”的请求。

“再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李凤鸣的醉音里饱含困惑:“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头昏脑涨中, 萧明彻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问出了让自己都费解的问题。

问这做什么?她不过是个醉鬼而已。

“没人教过你规矩?李凤鸣殿下要亲你,这叫‘宠爱’, 你应该欣然受之, 哪儿那么多问题?”

李凤鸣颇为不满地哼唧着, 反手勾住他的后颈, 想将他的脸压向自己。

不过,此刻她的手臂软绵无力,若无萧明彻顺从配合, 她并不太容易偷香成功。

柔软红唇已近在咫尺, 两人鼻息相闻,

萧明彻咬牙闭目, 强忍心中那份疯狂蔓延的野望。

他执拗地维持着唇与唇之间那两指宽的距离, 不让怀中这醉鬼轻易得逞。

他愈发不确定自己和这女人之间,到底谁才是喝醉的那个——

首先, 他居然听不懂李凤鸣在说什么。

其次,眼见这女人已醉到胡言乱语,他竟还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你得先答了才行。我是谁?”

李凤鸣含混的嗓音又急又恼:“管你是谁, 那不重要。你就说愿不愿给我亲!”

不重要?!

这三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使萧明彻火热的身心忽地凉透。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谁,都可以亲你?”

“是被我亲。”李凤鸣强调。

显然,这醉鬼心里的重点,与他所介意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亲个鬼。松手!李凤鸣,你……唔!”

*****

次日醒来后,李凤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对于昨夜出宫后发生的事,她记得的都是些零碎片段,但那些片段也够她尴尬了。

她清楚记得,在马车上,自己上一刻还对萧明彻扬言“我绝对不会亲你”,下一刻就缠着人家索吻。

还反复强调,这是李凤鸣殿下的宠爱。

最后被拒绝了,还强吻。

醉得神志不清,居然还能偷袭强吻!她难以理解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辛茴告诉她,她记得的这些,还不算昨夜最精彩的部分。

“……当时我去扶您下马车,您扑到我身上,吩咐我立刻带您回这院来。还很生气地指着淮王,大声嚷嚷,说他不让您亲,所以您绝对不去北院。”

辛茴强忍爆笑的冲动,身姿笔挺站在床帐前,巨细靡遗地复述着李凤鸣殿下昨日的疯癫壮举。

“当时姜叔姜婶、北院的几个侍者,珠儿和招福,还有我和淳于,都在。”

那么多人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下一夜过去,想必整个淮王府的人都已知道“淮王殿下不肯让王妃亲”这个秘密了。

再联想早前太子透露过这府中“不干净”,说不定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整个雍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秘密。

趴卧着将脸埋在枕间的李凤鸣尴尬坏了,握紧拳头咚咚咚猛捶床。

偏偏辛茴还要再补一刀:“其实这都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淮王根本没说要让您去北院。”

说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闭嘴,立刻消失。”语毕,李凤鸣扯起被子蒙住头,发出绵长而绝望的尖叫。

她长这么大,并非头一回醉酒,却是头一回这么丢脸。

真不知要多少勇气,才能支撑她顽强地活下去。

*****

淳于黛找战开阳打听了,才知李凤鸣昨夜为何会醉成那样。

昨夜宫宴上的酒出自齐国皇家少府,名唤“醉花荫”。入口清冽绵柔,回味里有一丝果甜,滋味极佳,又像没什么劲道,很易惹人贪杯。

这酒通常只会出现在齐国宫宴上,外间并不多见。

李凤鸣来齐还不足一年,大婚时合卺用的也不是这种酒,所以对这酒的后劲一无所知。

她在宫宴上前前后后共喝下大半坛,不醉疯了才怪。

千金难买早知道。

李凤鸣在寝房里躲了整整一天,到了下午才强忍着羞耻,允许淳于黛和辛茴送吃食进来。

她并没有在寝房用餐的习惯,但今日是真的没脸踏出房门。

李凤鸣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餐食,不敢抬头。

她过去也不是没喝醉过,但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就是爬到房顶上对月吟诗。

昨夜为什么会醉到强吻萧明彻?她想了一天了,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黛蹙眉,严厉瞪向辛茴:“你最近是不是给殿下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别看淳于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认真起来念叨人时,连李凤鸣都得怵她三分,更别说辛茴了。

“冤枉啊!殿下是问我要来着,可我根本就没给啊!”

辛茴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前几日为着《艳香春传奇》,她对我威逼又利诱,一路将我从这里追到演武场,就这样我都没给!”

李凤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俩的对话,忽地小声问:“北院今日……什么动静?”

辛茴赶忙答:“淮王一早就出门了,穿的是常服。连战开阳也不知他是去哪里的。”

“走的前门还是后门?”李凤鸣赶忙抬起头来,心虚又不安。

“我记得珠儿说过,淮王府后门出去不远,好像就是条河?”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忍俊不禁:“淮王再怎么着恼,也不至于被自己王妃强吻了就去跳河吧?”

人啊,真不能做亏心事。一心虚就会变蠢。

“也对。快要夏望取士了,他本该多走动各家。”李凤鸣扶额,尴尬到十个脚趾在鞋里蜷成团。

“你们说,人会不会和豹子一样,也有发/情期?”

魏国的皇家囿苑里有座豹房,李凤鸣小时曾在豹房见过豹子发/情的场面。

此刻想想,她昨夜好像就有点那趋势。完全没道理可讲,既兽且欲,毫无人性。

好在她原本就打不过萧明彻,昨夜又醉成那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黛无奈叹气:“若非要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等到今年秋末,殿下就满二十了。”

若不是两年多以前出了那场变故,李凤鸣在成年礼过后就该选人合婚的,不会被拖到十九岁才和亲来齐。

李凤鸣放下筷子,捏着羞耻发烫的耳朵尖:“不管怎么说,我昨夜不顾他意愿强吻了他。错了就是错了,我总得有所弥补。”

虽说她尚未经人事,但在她曾接受过的教导里,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罪过——

前提是双方你情我愿。

问题就在这里。

她清楚记得昨夜萧明彻是明确拒绝的。

而且,她和萧明彻一开始就说好,双方以利益同盟的方式共处。

昨夜虽是醉酒之故,但事实结果就是她强吻了人家,打破了双方事先的约定。

若推诿装傻,这不符合她行事的准则。

但只道歉又太过轻飘飘,根本不足以修补破裂的盟约……

想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下台阶,李凤鸣烦躁抱头。

“这辈子都不喝酒了。再喝酒我不是人。”

*****

酉时,萧明彻回府,来了李凤鸣的小院。

昨夜的“受害者”主动登门,耍完流氓不知如何收场的暴徒李凤鸣正在寝房里薅头发抓狂呢。

一听萧明彻就在房门外,她脑中顿时白茫茫,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

见是不敢见的。一来心虚,二来披头散发的,实在也不合适露面。

于是她猫在门后,做贼似地拉开点门缝,只露出一只尴尬笑眼。

萧明彻今日不知去见了何人,穿着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

素银冠束发,身着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暮春的夕阳沿着他身形轮廓勾勒描金,衬得那五官精致的英俊冷漠脸有光熠熠。

他负手背光立在门口,无喜无怒,周身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静端华。

李凤鸣强行忽略骤然失序的激烈心跳,暗暗错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个,昨夜我,实在是很……”

萧明彻伸出左手摊开,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府库钥匙。”

李凤鸣微怔,旋即恍然顿悟。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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