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殿下,并无异样。只是上回醉酒被您伤了颜面,好几日都没出院门,这两日才缓过来。”

姜婶觑着他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今早天不亮就出去,带了辛茴随行。说是与闻大学士家的闻音姑娘有约。”

“哦。”萧明彻总觉得姜婶的眼神不对劲。仿佛在看着一个负心汉,又敢怒不敢言。

回到北院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在书房里独坐许久。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许多人对他说过:你母亲是因生你才殒命的,所以,无论再难你都得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这就没人告诉他了。

他一直就很麻木地活着。

不管是去战场搏命以换取立足之本,还是笨拙但竭力地步步为营,艰难挣扎着求存,都只为那空洞的“活着”二字。

没有太大念想与野望,甚至没有太多喜怒哀乐。

无论得到或失去,对他来说都好像没太大差别,都一样不知所谓。

可是,自从李凤鸣在雪地里握住他的手,有些事似乎慢慢不同了。

但他又总说不清楚是什么事不同。

上月底李凤鸣宫宴醉酒,一场酒疯从路上撒回府中,之后这些日子,萧明彻愈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近来他一连数日没与李凤鸣碰面,但身边每个人似乎都在用眼神、语言和神情暗暗谴责他。

他懒得做什么辩解,也不知该做何辩解。

毕竟,他和李凤鸣之间的古怪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算个什么事。

正申时,萧明彻终于勉强理顺混乱思绪,大致想好待会儿见到李凤鸣时要说什么。

这才拿上府库钥匙,抱了今日千金买回的那盒珍珠,慢吞吞出了北院。

*****

走到李凤鸣小院门口时,萧明彻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突然紊乱。

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年初次上战场砍人时都心如止水,此刻只是要去见李凤鸣,和她说两句话而已,这颗心在瞎蹦跶什么?

正烦躁自省间,他的余光瞥见有人正往这边行来,便转头望去。

这一望,萧明彻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来人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李凤鸣与辛茴。

李凤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边走边与辛茴说着什么。时不时做出个幅度不小的手势,像是激动,又像是雀跃。

她身着柔美端雅的绯色衣裙,梳着百合髻,发间那有金线流苏的蝴蝶簪娇俏又灵动。

随着她的身移影动,小蝴蝶轻轻扑扇着漂亮的金色翅膀,流光溢彩,远远刺痛了萧明彻的眼。

待到李凤鸣走到跟前,他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姜婶说,你今日与闻音有约。”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发涩,语气生硬木然。

李凤鸣蹙眉凝望着他:“对,上次宫宴时与闻音约好的。”

骗子。

萧明彻盯着她,眼前不停闪回着讲经堂内的那一幕。

绯色衣裙的女子扑在蓝衫少年怀中。金簪上的小蝴蝶在百合髻间轻轻扇动着小翅膀。

他觉得自己眼睛可能突然充血了,看着眼前这骗子,竟像蒙上了一层淡红光晕。

萧明彻想,他得立刻去福郡王府催问那蓝衫小子的身份。

不管那小子是谁家的,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大本事、有如何的抱负与襟怀,今夜都得被套麻袋沉江。

勾引别人妻子的野男人,必须被沉江。

这暴戾阴郁的念头乍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萧明彻猛地将手中那盒珍珠,连同在掌心里捏到发烫的府库钥匙一股脑塞进李凤鸣怀中,抬脚就要走。

却又僵住,呆滞地看着李凤鸣。

“我都还没瞪你,你倒先瞪我?!”李凤鸣脸上突然烫红如熟虾。

“你老实说,你那爪子究竟是开天眼了,还是没长眼?!”

“我……”萧明彻极其尴尬,“是意外。”

李凤鸣将那盒子丢给目瞪口呆的辛茴,然后顶着愤怒的大红脸冲向萧明彻,凶猛开打。

“管你意外还是意内!”

“你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居然花一千金买了我八十金卖出去的珍珠!”

“要不是辛茴把我按进闻音怀里,我当时就要冲上去打掉你的头!”

“我冷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决定忍住不揍你!”

“可你那嚣张的爪子,已经是第二次袭击我‘广阔的胸襟’了!这就不能忍!”

在旁观战的辛茴有些懵。

她不确定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萧明彻被她家殿下揍傻了。

平日里明明没什么表情的淮王殿下,居然被打得笑了起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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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自打和亲来齐, 李凤鸣与从前似乎越来越不同。

以往因为身份之故,她诸事受限,天性里自带的那份顽皮活泼被压得死死的, 在人前必须端着矜贵稳重的威严架势。

久而久之, 连她都时常忘记,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来了齐国以后, 还真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再被许多责任与期待束缚的李凤鸣,终于在年近二十时,一天天活得倒了回去, 时不时冒出几分孩子气的任性、冲动、蛮不讲理。

这才是她本性里真正的自己。

在辛茴看来,李凤鸣这样的改变不算坏事。

所以便只在旁看着, 半点劝阻拦截的意思都没有, 由得她追着萧明彻去瞎胡闹。

*****

其实李凤鸣看得很清楚, 萧明彻并非故意,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闷恼,递盒子给她的动作过分迅猛,而她的“胸襟”又过于……伟岸起伏。

姑娘家在这类事上自有天性本能。

光天化日之下, 辛茴还在近旁围观, 突然被萧明彻触碰到如此尴尬的部位, 李凤鸣实在很难不炸毛。

这不是她初次与萧明彻交手。

之前在行宫长枫苑书房, 萧明彻可谓干脆利落, 只一招就将她反制。

所以,对于双方实力的悬殊, 她心中有数的。冲动出手,不过是恼羞成怒的发泄而已,并没觉得自己真能将萧明彻怎么样。

可奇怪的是, 这次萧明彻非但没有还手反制的迹象,居然连闪避都没太认真。

仿佛一个豁达宽厚的大人,在包容无知无畏的胡闹稚子。

对李凤鸣而言,知道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如此不被放在眼里,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美男计没用的!”

她的语气故作凶冷,萧明彻心中却莫名一甜。

就这短短瞬间的闪神,他便被迎面挥来的拳风扫中左侧脸颊。

按常理,以李凤鸣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就算萧明彻走神,也不至于真被她伤到。

偏偏她手上戴着闻音今日送她的礼物。

这礼物并不贵重,却新颖有趣。

是个银累丝凤凰吐珠纹手镯,有可自行开合的机关环扣。

环扣处挂了条秀气的双股绞丝小银链,银链另一端连着镶蔷薇英石的银指环。

坏就坏在那蔷薇英石,它被精工细雕做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云雀。

小云雀的喙从戒面边缘探出点尖尖。

李凤鸣这一拳挥过去,萧明彻闪避慢了半步,那小云雀的喙尖便在他左脸上斜斜划过。

迅速就见了血。

萧明彻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不是战场,这是在雍京城的淮王府。

就算萧明彻不以为忤,可堂堂淮王殿下在自家府中被王妃揍到见血,这消息若传出去,李凤鸣是绝无好果子吃的。

她曾在齐帝面前亲口承诺过:既来和亲,便随齐制。

齐国女子地位可不比魏国。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也是个堂堂亲王。

不管李凤鸣今日是因为什么事动的手,也无论萧明彻自己是否计较,殴打夫君至见血的程度,这道伤口就是打了齐国皇室的脸。

若真严格遵循齐国律法与民俗,李凤鸣是要被问罪的。

场面凝固了片刻,辛茴率先回魂,立刻冲上去将李凤鸣挡在身后:“属下以下犯上,请淮王殿下降罪!”

对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公然顶罪,萧明彻报以冷漠脸:“一边去。”

*****

是夜,李凤鸣站在床边,垂眸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萧明彻,心情很是复杂。

下午这家伙脸上见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闪身进了她这院,再没出去过。

冷静下来的李凤鸣也明白,他这是在保护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否则她很难收场。

但感动归感动,承情归承情,并不代表他可以霸占她的床吧?!

“这架势,好像我不是划伤了你的脸,而是打断了你的手脚。”

李凤鸣不太自在地嘟囔一句,试图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屈尊,自己上药?”

萧明彻兀自闭目,平静淡声:“不能。谁伤的谁照顾。”

她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活见鬼。“那我给你上了药,你就回北院,这总行了吧?”

“不行。若半夜伤口疼,你得管。”

李凤鸣咬牙,指腹探进小药瓶,沾了薄薄一层药膏。

她边往萧明彻伤口涂,边忿忿道:“就出那么丁点儿的血,能有多疼?”

“疼就是疼,和出多少血没关系。”萧明彻从容得理直气壮。

这家伙今天实在太反常,李凤鸣甚至怀疑他在檀陀寺里撞邪了。

还半夜伤口疼呢,就那么浅浅一道划痕而已,到半夜说不定都愈合了!

但说到底还是她冲动伤人了。

于是没再多言,沾了药膏的手指在他伤口上敷衍涂抹一遍,就准备收回。

萧明彻却倏地睁眼,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那对桃花眼是当真漂亮,琥珀色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荧华流转。

这么直直仰望过来,不需什么表情就很勾人。

李凤鸣心中猛一怦然,竟觉有些口干舌燥。

她慢慢错开眼神,硬着头皮佯装淡定:“药已经涂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涂药不都要吹的?”萧明彻一本正经,“在行宫帮我涂药那次,你就……”

李凤鸣没好气地瞪眼打断他:“吹什么吹?!那次你不还说我蛇精转世吗?”

吹你个圈圈又叉叉,起开。

*****

淮王府内还藏着太子的耳目,既萧明彻留宿小院,李凤鸣就不能去别的房睡,否则必会横生枝节。

洗手,喝水,吹灯,上榻。

躺在熟悉的床帐中,鼻端是罗衾夜夜香的绵缠馥郁,李凤鸣却浑身不自在。

很显然萧明彻也没多自在,听呼吸声就知毫无睡意,还隐约有那么点心浮气躁的意思。

这不是他俩第一回 同床共枕,但这张床尺寸过于小巧,两人同睡是睡得下,却拉不开距离。

枕边多了个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手臂相贴,体温透过各自薄薄的寝衣混合交互。

这股子亲密滋味,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体验。

李凤鸣深觉失算,心中暗骂自己竟忘了“发/情期”这回事,方才居然没吩咐淳于换一种能让人清心寡欲的香。

真是要命了。

“萧明彻,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凤鸣闭目,两耳发烫。

她和萧明彻本是由国与国之间的利益联姻而聚,又因两人私下达成共生同盟,这才一路和谐相处过来的。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需要我配合着掩人耳目?”

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理由能解释萧明彻今日的突兀古怪。

总不会是忽然对她见色起意了吧?啧,怎么可能。

月初她醉酒后,稀里糊涂在马车上强行亲吻了萧明彻。

次日萧明彻就宣布两人的同盟破裂,这可不像会见色起意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萧明彻才轻声回应:“若我说是,你可愿帮我?”

李凤鸣闻言,悄悄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促狭带笑:“月初时你才说过我们的同盟破裂,言犹在耳啊,淮王殿下。没几天你就倒转来求我帮忙,脸疼吗?”

“你就说帮不帮。”萧明彻有些恼。

“当然要帮。我可没你那么别扭小气。你好我才能好,这道理非常浅显。”

虽答应帮忙,却又忍不住在言辞间踩他一句“别扭小气”,细想想好像也挺幼稚。

李凤鸣被自己给逗笑了。

“遇到什么麻烦?和你今日去檀陀寺有关?需要我怎么帮?”

“檀陀寺的事,说来话长。先不提那个,明日再与你细细解释。”

*****

事实上,萧明彻并没有太具体的麻烦需要李凤鸣帮忙。

这不过是他下午来见李凤鸣之前,在北院书房独坐半个多时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托辞。

“既你不愿搬去北院,那就我过来。”

“什么?!”李凤鸣震惊。

“别紧张,只是晚上睡在这里,没要怎么样。近来京中风传我与你不睦,再这样下去,太子定要塞人给我。”

难得他费这么多口舌,解释得还算清楚。这理由对李凤鸣很有说服力。

她笑音渐软:“懂了。你暂不想与太子撕破脸,所以需要和我假做几日‘恩爱夫妻’。”

“嗯。”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又回到在行宫时那种友好共处的随性状态。

“你将府库钥匙重新给我,算是假装恩爱夫妻的交换条件吗?”

“不是。那钥匙,我用完本就会还你。”说起这个,萧明彻是当真有些怄。

“你缺钱,为何宁愿变卖珍珠,也不告诉我?”

这一整日,身心都经历了好几回大起大落,此时的李凤鸣渐渐开始有困意了。

“醉后强吻了你,气得你与我翻脸,我做贼心虚啊。”

“我没翻脸。只是……”萧明彻轻咳两声。谁才是做贼的那个,只有他才真正心知肚明。

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突然缺钱?”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拖声拖气:“就铺子上周转一下。”

“可你方才说珍珠只卖了八十金。”

萧明彻再是不爱过问琐事、不懂胭脂水粉的生意,也知八十金在雍京城内不够盘活那么大个商铺。

“我手上原本还有一百多。再拿出两套小首饰,一当一卖,凑起来就够了。”李凤鸣又打了个呵欠,愈发地口齿不清。

“你花一千金又把那盒珍珠买回来,差点没把我气吐血。有那闲钱,你给我多好。”

此时冷静下来想想,以她和萧明彻的关系,哪怕萧明彻把淮王府所有的钱都丢水里,也轮不到她来捶心肝发脾气。不提也罢。

“别吐血,都给你就是。”萧明彻有些心不在焉,回话牛头不对马嘴。

他在想一个问题。

大婚之前,他曾扫过两眼李凤鸣的嫁妆清单。

他依稀记得,魏国给李凤鸣备的嫁妆里,除诸多贵重物品外,还有金银各一箱。

因萧明彻事先有吩咐,正婚典仪当日,嫁妆被抬进淮王府后,姜叔没有让它们入府库。

那些嫁妆是单独存放的,钥匙和清单都由淳于黛保管,以便李凤鸣自行取用。

就算他拿走府库钥匙,李凤鸣铺子上又急需周转,按照常理,她首选应该是取用嫁妆里的钱。

可自从她买东市那栋楼起,好像就根本没想过要动用嫁妆里的钱。

近来遇到商铺急需周转的关口,她也选择变卖珍珠典当首饰,依然不曾动用嫁妆里那些现成金银。

这实在有悖常理。

萧明彻对人对事一向没有太重的好奇心。

在之前相处中的很多细节里,他其实能感觉出李凤鸣是有秘密的。

但他觉得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从不多嘴追问。

如今他想问了。

因为,他最近越来越想和李凤鸣“有关系”。说不清其中子丑寅卯的缘由,就是想。

“李凤鸣。”

“嗯?”已昏昏欲睡的李凤鸣鼻音浓重。

“嫁妆里那两箱金银,”萧明彻尽量放柔语调,试图诱供,“你是不愿动用,还是不敢动用?”

被阻挠入梦,李凤鸣似乎有些痛苦,烦躁嘟囔:“不敢。”

萧明彻喉间紧了紧,心房划过细细轻疼。

他瞪着黑暗的帐顶冥思苦想,良久后,才试探地打破沉默。“是因为,那些金银上打着魏国官印?”

“聪明。”李凤鸣咕哝着翻身面向他,脚尖轻踹了他的小腿两下,睡意更深。

萧明彻若有所思,也翻身面对她,沉沉低声:“若用了那些金银,你会有什么麻烦?”

此时李凤鸣已即将坠入黑甜乡,显然没了平素的戒慎警惕。

大概是为了让萧明彻闭嘴,她喃声脱口,说出个惊人的秘密——

“我会死。母后和阿宁也会危险……”

去年末完成大婚典仪后,李凤鸣的名字随萧明彻进了齐国皇族玉碟,这就已经在实质上达成了两国联姻的使命。

如今的她,于魏国而言已可有可无。

那边对她的主要态度分两派,一派觉得让她在异国自生自灭即可;而另一派,则在等待时机彻底除掉她。

至于何时对她下手,首先要看魏国继任储君几时大位抵定,其次要看她在齐国有无强力屏障。

那批打着魏国官印的金银会出现在李凤鸣的嫁妆里,本身就是个陷阱。

只要它们从淮王府流出,有心人就能确定:她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萧明彻的庇护。

若连萧明彻不会全力庇护她,齐国上下就更不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

这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对她展开暗杀的最佳时机。

李凤鸣一开始就看穿了这环环相扣的圈套,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动用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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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廊下的桌案上, 有一青一白两个浮雕出云双头凤小玉瓶。

阳光斜斜洒过来,将两个小瓶照出玉润莹光。

白玉瓶,代表“被废黜, 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

青玉瓶, 代表“被病逝,大张旗鼓死在举国致哀中”。

李凤鸣抬眼看向庭中, 恰见春风慢悠悠将一团柳絮送过宫墙。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此情此景, 包括她心里冒出的想法,都似曾相识。

她想,真羡慕那团柳絮啊。就这么出去了, 从此天高海阔,不再回头。

“皇长姐, 你猜, 父皇这次是更想要你选青玉瓶, 还是白玉瓶?”

这阴阳怪气的少年音, 李凤鸣是熟悉的。

她抬眼定睛,透过满目摇曳缥缈的白色雾气,看到了容色清雅的平王李运。

李运轻掸广袖, 面露讥诮:“皇长姐怎么犹豫了?被幽闭至今, 三百多个日夜皆是闲暇, 有些事早该想清楚才对啊。”

“我想没想清楚, 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不过, 是谁告诉你,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李凤鸣噙笑回望他, 从容肃正。

没有惊惶,没有暴怒。

更没有李运想看到的狼狈癫狂或自怨自艾。

“皇长姐莫不是以为,还会有根救命稻草从天而降, 为你劈开第三条路?”

“巧了,就真有这么根天降的救命稻草。”李凤鸣捏紧一张誊抄着和亲国书的纸。

阳光下,纸上“大齐淮王萧明彻”七个字苍劲有力,熠熠生辉。

她到死都不会忘,在最绝望颓丧的那天,国书抄本上这个名字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她眼前沉黑的阴霾,为她带来了生机。

萧明彻,就是她的第三条路。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定会倾尽全力回报他。一定。

“哦?我天资平庸,一时不明其中深意。还请皇长姐指教。”

“就凭你,还不配得我指教,”李凤鸣拿起青玉瓶把玩,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跪下!”

李运白面凛寒,稚气未退的俊朗五官因愤怒而扭曲。“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魏储君吗?!”

“一年来,父皇既未下令收回我的储君金印,也未明发幽闭东宫的圣谕,朝廷对外公布的是‘储君重病’。若现下的大魏储君不是我,难不成是你?”

随着李凤鸣这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李运面色倏白,眸中渐渐堆积起浓重的阴郁。

他太急着落井下石,忘了李凤鸣骨子里自有十几年时光浸润出的储君尊严。

越是绝境,越不会轻易示弱,更不会任人践踏。

“你……”

“你什么你?说话之前想清楚再开口,否则就闭嘴!”

看着李运那憋屈到由白转红的脸,李凤鸣倍觉畅快,气势全开。

“看来你母妃没将你教明白,那就只能由皇长姐我亲自指教了。”她握着青玉瓶站起身,踏出半步,负手沐光而立。

“大魏储君李迎即将‘薨逝’,平王李运身为皇弟,依皇律当三跪九叩,恸哭举哀。”

“李迎,你敢?!”李运有些慌了。

“没错,我敢!你若没哭到晕厥倒地,就是对储君无恭无敬,有失德行。提醒你,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被议储的。”李凤鸣从青玉瓶中倒出一粒乌色药丸,从容含进口中。

“在宗正寺发丧之前,你皇长姐依旧是你皇长姐。教导你是长姐本分,也是储君职责。我今日就是要教会你为储君送终的规矩,谁来也拦不住!辛茴,动手!”

小王八蛋李运,成年礼才过没两天,就想踩着你皇长姐的棺材板蹦跶?!看我不在临走前打断你狗腿!

*****

这个梦到后来就很乱,竟将李凤鸣魇住,睡得极沉。

翌日清晨李凤鸣醒来时,萧明彻已没在寝房内了。

淳于黛进来帮着更衣,李凤鸣便顺口问:“萧明彻几时起身的?”

“卯正时起的。”

“卯正?那不是天都没太亮?”李凤鸣吊儿郎当地坏笑嘟囔,“溜得那么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偷人呢。”

“殿下不要再看辛茴手里那些下九流的闲书了!”淳于黛没奈何地笑瞪她。

“这种粗鄙浑话,可不该从殿下嘴里说出来。”

李凤鸣轻拍她的头顶:“从前我常年端着高高在上的稳重肃正,那是不得不装给别人看。你以为我真喜欢活成那样?”

她和淳于黛、辛茴,还有如今在东市铺子上坐镇的玉方、荼芜,年龄都相近,算一起长大的。

辛茴是这群人种最沾不上“雅”字的,大家小时偶尔会善意嘲笑她粗俗。

可谁都不知道,李凤鸣打小最羡慕的人就是辛茴。她一直很想像辛茴那样,活得恣意舒张、鲜活生动。

淳于黛抿了抿唇,替她套上内衫,若有所思地半垂了眼。“殿下当真决意抛弃过往,不再回头了?”

“难道不是过往先抛弃的我么?”李凤鸣伸了个懒腰,呵欠连连,语音含混。

“我早就想通啦。事已至此,没必要顾影自怜,更不必回头。一辈子不长,这世间天高地阔,有趣的事还多着呢。”

淳于黛稍作沉吟后,了然点头:“好。那往后我就少念叨殿下些。”

“正经场面上还是需你多费心,该约束我时也别客气。至于不正经的事么,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又将话题转回开头。

“对了,早上萧明彻离开后,是回北院了?”

“是、回北院沐浴更衣后,原本去了演武场。没两炷香的功夫就又折回北院,和战开阳在书房里说事。”淳于黛外袍,动作轻柔地替她穿好。

“我让珠儿找小闵打听过,似乎是战开阳临时拿到什么紧要消息,急着请淮王定夺。”

这就是淳于黛的行事习惯。

只要是与李凤鸣有关的人和事出现反常,不必特地吩咐,她都会提前设法了解细节。

如此,每当李凤鸣问到“一”,她就能将相关的“一二三”全都奉上。

李凤鸣颔首表示知晓,懒洋洋展开双臂,方便她替自己整理衣衫。

“战开阳行事若也能像你,往后萧明彻就能轻松许多。你得空时,尽量多教教他吧。”

“是,殿下。在咱们离开之前,我能教多少教多少,对他绝不藏私。”

淳于黛低头忙活着,轻轻笑出声:“我怎么觉得,殿下对淮王过分上心?长此以往,我怕您就算攒够万金,也不想走了。”

“走是一定要走的,我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不要命的地步。”

李凤鸣没精打采地勾起唇,困呼呼的。

“洛都那头眼下是暂时顾不上我。一旦某些人腾出手,我这淮王妃的身份就是个定桩活靶子。我会傻到站这里等人来砍吗?”

她如今毫无野望,只想将前尘过往彻底丢开,安逸平顺地逍遥到终老。

“你说我对萧明彻上心,这倒也不假。虽然他性情飘忽古怪,相处起来很费劲,但他长得很可口啊!”李凤鸣半真半假地调笑着,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从前处处不易,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当真令人佩服。

李凤鸣真心希望他将来过得很好,别再被人欺负。

“淳于你说,我这算不算怜香惜玉?”

“算,”见她精神不济,淳于黛关切道,“殿下昨夜没睡好?”

“嗯。”李凤鸣眨了眨满眼困泪。

淳于黛站直身,歪头确认她的衣衫细节,促狭觑她:“身边躺个美男子,却是能看不能碰的麻烦主,所以殿下难受得一夜没睡安稳?”

“我虽对他有些心痒痒,但难受还不至于,”李凤鸣扁扁嘴,“主要是昨夜做了个讨厌的梦,心累。”

“什么梦?”

“梦到前年李运那小王八蛋送药给我的那天……”

这话淳于黛眸心微骇,直直投给她一个示警的眼神。

李凤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噤声,将双手食指交叉在唇前。

“殿下昨夜没说梦话吧?”淳于黛惴惴不安。

李凤鸣回忆半晌,无奈摇头苦笑:“既是梦话,就算说了我也不会知道啊。”

大约是淮王府环境相对简单,给了她太多安全舒适之感,近来她嘴上真是愈发没个把门的,三不五时就漏两句。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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