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凤鸣忍不住插话:“那闻声大人脾气不好?”

“不知该怎么讲,”恒王妃笑回她,“反正闻音总说,她四哥嘴上淬了毒。”

锦棚里也就李凤鸣一个对闻声全然不知的。于是大家都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闻声说话吧,是过于直接了。”

“听闻他审案不爱动刑,嘴一张就字字皆刀,弱些的人犯根本顶不住。”

“他母亲说,他回家也那样。有时连他爹都被气得捶心肝。”

李凤鸣越听越觉得闻声这人挺有趣。不过大家说着说着,又转去聊别的人了。

她昨日只看到侯允出场,后面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所以再接不上话。

于是挂着端庄笑面听了几句,趁人不注意,便去拿碟子里的甜瓜吃。

*****

这甜瓜是早上沁在井里的,才切好送进来没一会儿,隔老远都能感到凉爽扑面。

此时天气燥热,解暑极好。

可她的手才伸出去,立刻就被萧明彻轻拍回来。

“莫非这甜瓜有毒?”李凤鸣斜眼睨他,以气音发出明知故问的质疑。

萧明彻也斜眼睨她,面无表情,同样回以气音:“太凉,你不能吃。”

这女人每个月癸水来时仿佛魂灵出窍,他特地找府医问过,得到的建议是少碰寒凉之物。

那甜瓜在井水里沁了整日,太过寒凉,在这暑气旺盛的时刻吃,想也知对她不好。

“少吃无妨的。我就吃一片。”李凤鸣试图讲道理。

萧明彻拿了颗蜜桃塞给她,以此表达了严防死守不让她吃冰甜瓜的决心。

正在此时,小吏带着侯允进来了。

待他见礼完毕,太子便像个笑面虎,看似与他随意闲叙,实则字字有所指。

大家都关注着太子与侯允的问答对谈,各怀心思地揣测着太子的每字每句的背后深意。

李凤鸣倒是不必猜。

世间各国储君,遇到侯允这种贸然在公开场合宣扬动摇国制的冲动小崽,想法、做法都不会差太多。

她只需听上几耳朵,就大概能懂太子试图敲打侯允,让他找机会单独说明是受何人指使。

话已出口,若侯允在之后始终咬紧牙关,大长公主或许还会设法保他和他家。

要是他傻到又向太子出卖大长公主,那两边都不会让他家好过。

若侯允和他家正定伯府最终选择了后者,那就不值得费心了。

李凤鸣垂眼沉吟,一心二用地开始撕蜜桃皮。

*****

太子与侯允并没有谈太久,刚好就是李凤鸣剥完蜜桃的时间。

侯允出去后,恒王突然开口:“那岑嘉树倒真是个妙人。皇兄可要召见?”

太子似乎对岑嘉树兴致不大。他环视在场众人:“几位皇叔意下如何?”

“他昨日一言未发,竟只以弹琴亮相,颇耐人寻味,见见也可。”

泰王叔捋须笑呵呵。另两位王叔应声附议。

太子又看向萧明彻:“老五觉得呢?”

萧明彻正要说话,掌心就多了颗剥好的桃子。

李凤鸣冲他飞快轻眨眼尾,亮晶晶的笑意都快顺着眼角淌出来了。

意思很明确,就是拜托萧明彻也赞同召见岑嘉树。她很想看看真人与画像差距大不大。

“臣弟昨日缺席,听了泰王叔之言,对此人也好奇。”

话是这么说,可萧明彻那冷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好奇的样子。

好在他在人前一向如此,没谁深究他是真心想见还是敷衍随大流。

终于能近距离一睹岑嘉树真人风采,李凤鸣乐得笑容都能拧出蜜。

萧明彻越看越不顺眼,憋着坏将那颗蜜桃又塞回她嘴里,这才算出了半口恶气。

他俩的坐席在太子夫妇右侧,再旁边就只有老眼昏花的容王夫妇。

两人说话、动作都很注意分寸,便以为没人看见。

殊不知,看似全程目视前方的太子妃一直以余光看着他俩。

在太子妃眼里,事情的完整经过就是——

淮王妃想吃甜瓜,淮王“刻薄”阻挠,冷脸丢给她一颗蜜桃;

她“忍气吞声”接下,剥好后又陪着笑脸拿去讨好淮王;

淮王却板着脸,“凶狠无情”地塞回她嘴里。

眼看都成婚大半年了,淮王妃还是如此不受夫君待见,太子妃实在忍不住心生怜悯。

又有点怒其不争的鄙视——

瞧那逆来顺受的软柿子,面上笑吟吟,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呢。

大家不都说魏女很威风的吗?

这淮王妃还王女出身,在夫君面前却半点架子都不敢拿,不争气。

*****

在等待小吏去请岑嘉树前来的间隙,李凤鸣斯斯文文地咬着蜜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

太子对岑嘉树的冷淡实在过于突兀,这是李凤鸣最不解的一件事。

想当初,皇后虽是为配合太子在舆论上向恒王施压,并非真心要为各家未婚贵女择婿,但场面功夫做得还是很周全。

会被她挑中画像拿出来展示的人,样貌都不差,在家世、才学这两样里,更是至少有一样极为出挑。

而且,皇后既是为配合太子,那她挑出的画像,事先必也会让太子过目,然后才会拿到贵女们面前。

这就说明,至少在一两个月前,皇后挑选画像时,太子对岑嘉树还是青眼有加的。

才不到两个月,太子对岑嘉树的态度就从首肯变成了冷淡,甚至有几分抗拒。期间发生了什么?实在耐人寻味。

相比太子的冷淡,恒王对岑嘉树倒是热情高涨。

他甚至主动转向萧明彻与李凤鸣这边,含笑搭话:“老五昨日没在,想必对岑嘉树不甚了解?”

“愿闻其详,有劳恒王兄。”萧明彻敷衍一句。

恒王顺梯子就爬,当即侃侃谈开。

原来岑嘉树的祖上是“良进贵”,也就是向朝廷捐了一笔巨资,得了赐爵。

这个赐爵袭到岑嘉树祖父那辈,就已满三代。

按齐制,若他祖父过世,这赐爵就将被朝廷收回,岑家将重归平民。

李凤鸣心有疑惑,偏头凑近萧明彻,低声问:“他父辈怎么没有谋求再请赐爵呢?”

这不合常理。

既家中赐爵将要袭到头,正常情况下,岑嘉树的父辈就会积极敛财,再向朝廷捐请赐爵。

萧明彻未直接答话,而是借问恒王:“恒王兄,今年的赐爵名单里似乎没有岑家。可是岑家败落了?”

恒王笑道:“要说败落,那也算,也不算。这话要看怎么说。”

岑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几乎都倾注在小辈子弟的教育上了。

但人的资质这种事,实在要看点天意。砸了那么多钱,几代子弟里真正有水花的,似乎就一个岑嘉树。

今年夏望取士的应选士子中,世家贵胄子弟不少,更不乏已有佳作被举国传阅的成名才子。

岑嘉树并非京中人,却能在如此强手环伺的情况下早早脱颖而出,在夏望取士正式开始之前就在京中打响了名声,这可不是光凭好看的脸就能办到。

纵有岑家在背后倾尽家底为他运作,也得他自己本身底气足,扶得上墙才行。

偏他还真是个扶得上墙的。

“……岑嘉树在今年应选士子中,家世不占优,但才学及师承却少有人能比。”

恒王如数家珍,显然提前对岑嘉树下过一番功夫。

“他的授业恩师们皆不在朝,却是齐国有名的隐士大儒。”

听到这里,李凤鸣实在忍不住好奇了:“恒王殿下说,他的授业恩师……们?”

“对,他授业恩师并非一人,”老容王乐呵呵地接话,“而是四人,号称‘善溪四野老’。”

这四位的年岁与行宫里的太皇太后差不多,在萧明彻皇曾祖父还在世时,才名就举国皆知。

不过,在先帝登基后,这四人齐齐辞官归隐,去了宝山郡的善溪边结庐而居,隐世治学。

如今几十年过去,年轻后生已不太清楚这四人当年在朝中是如何风光,只知他们是德高望重的渊博隐士而已。

据说,他们时常开坛讲学,有教无类。宝山郡许多人都曾前去听教,不拘山野匹夫还是年轻才子。

老容王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几个老狐狸,确有真才实学,但绝没有世人以为的那样清高。他们啊,当年在朝中哪个不是人精?辞官归隐后玩起沽名钓誉的把戏,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将天下人唬的信以为真。”

李凤鸣笑望容王叔:“容王叔何出此言?”

其实她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给容王叔搭个话而已。

世间各国,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人。

这类人通常都有几分真本事,却是因各种不可说、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远离朝堂。

但他们不会对世人承认是被迫,往往就会造个清高遁世的假象。

然后开坛讲学、教授弟子,不着痕迹地高价贩卖自己的才学。

这种事,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没教什么歪理邪说,朝廷通常不会过问,有时甚至会顺应民意,封他们个“布衣客卿”之类的虚衔。

“哦,你是魏国嫁来的,此前大约没听过他们的名号,自不知其中掌故。”

老容王笑容慈祥,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那四个老不休,普通人说起他们来,都道他们是远离朝堂,高洁不问尘俗。几十年来频频开坛讲学,说是什么人都能前去听教,可真去听教的,又有几个会两手空空呢?”

若真空着手去,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这几十年来,他们公开承认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两位,而其中一个就是岑嘉树。

“你只需想想,他祖父还活得好好的,家中赐爵还在,却无财力再请赐爵,就能明白岑家这些年往善溪抬了多少真金白银。”

岑嘉树打从幼年开蒙起,在善溪的时间就比在岑家多,算是在他们四人跟前长大的。

直到今年进京参与夏望取士,才算正式出师。

所以他虽年轻,从前在才学方面也未让世人见过真章,但在朝野都备受瞩目。

“原来如此。多谢容王叔。”

说话间,李凤鸣眼前一亮——

岑嘉树进来了。

第46章

事实证明, 岑嘉树本人与那副画像的区别,只在于画像未能体现出“他的肌肤白到近乎发光”这个细节。

岑嘉树不但长得好,更难得的是, 年纪轻轻却很有分寸。

被召进锦棚来见礼, 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并无老气横秋的沉闷。

见人自带三分笑, 有问有答, 不忸怩、不拘谨,尽显年轻士子恃才洒脱的骄傲敞亮。

得体言行与出众长相从来都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站在那里,无需什么惊人言论, 更不必做出哗众取宠的行为,轻易就能博得瞩目。

最让李凤鸣挪不开眼的, 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与鲜嫩之感。

不是年少青涩未长开的稚气, 而是生动舒张的鲜嫩。

眼唇一弯, 酒窝一现, 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机盎然的甜意。

饱了眼福的李凤鸣心念一动,眼角含笑觑向身侧的萧明彻。

说起来,萧明彻五官精致, 外貌上似乎更多继承了母亲那一脉的优点。

哪怕他时常前往边境出生入死, 素日里也并未刻意保养, 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还是白许多的。

但他瞳色浅, 又时常满眼古井无波, 好像没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绪起伏。

如此一来, 白肤就让他更添清冷疏离。

与合帐时那种热烈激狂截然相反。李凤鸣错开目光,颊边微烫,心中如是说道。

*****

面对岑嘉树, 太子什么都没问,显得很冷淡。

倒是恒王,想来是早将他的根底盘过一遍,问出的问题都较为具体。

“你祖父今年已高寿七十有九,身体可还康泰?”

岑嘉树眼帘半垂,颊边那个酒窝深深的:“有劳恒王殿下关怀,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又问了几句岑家近况后,恒王语重心长地笑道:“你家的赐爵到你祖父就袭满三代,如今全指着你出人头地、重抬门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

“多谢恒王殿下教诲,草民谨记,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恒王与岑嘉树交谈结束后,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发问:“你昨日奏琴,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回王爷话,是临时起意,”岑嘉树大大方方地坦诚,“前头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后,场面有些乱,我便想着取个巧。”

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词,引发全场哗然,若再循规蹈矩上来吟诗或激昂陈词,说什么都没人会认真听的。

泰王叔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刁滑机变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

岑嘉树执礼对答:“《雅言抒怀》。”

“这曲子耳生,却是好曲。雅韵疏阔,恢宏激荡,竟有几分古朴庙音的气象……”

泰王说话间,岑嘉树略掀眼帘,正好与李凤鸣兴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

*****

因为正北锦棚有太子在,护卫周全、安防缜密,所以辛茴今日并无机会就近同赏岑嘉树。

于是等到集望正式结束,李凤鸣退出辩理场后,沿途就忍不住与辛茴说起了小话。

“……不骗你,是当真好看。画像上没看出来,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进来,我觉得整个棚子都亮了许多!”

辛茴被她这描述逗得心痒痒:“莫非就是大家常说的,一白遮百丑?”

“什么遮百丑,半点都不丑!他五官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分外润内方的心性。诸多优点聚拢于一身,该说是相得益彰吧。”

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李凤鸣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随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飞入鬓挑朝阳。霜糖散入春晖里,揉化清风解愁肠’啊!”

她虽颇激动,但还不至于彻底忘形,声音并不大。

不过她又忘了,以萧明彻那过人的耳力,只这么几步的距离,音量大小对他而言没太大区别。

萧明彻正走在前头低声与战开阳说事。

李凤鸣话音刚落他就猛回头,目光锐利如隼,横眉冷笑。

“王妃好文采,失敬。”

李凤鸣被他那冷笑冻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东拼瞎凑,信口胡诌罢了。别误会啊,我可是个正经人。都是辛茴,哭着求着非要我讲!”

无辜背上沉重大黑锅,差点被萧明彻满眼飞来的冰刀剁成冻肉泥,辛茴扭头对空翻了个冤屈的白眼——

淮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明明是李凤鸣殿下见色起意、言为心声。

她辛某人可以向天发誓,绝对没哭没求,绝对没有。

*****

入夜,李凤鸣躺在帐中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提醒萧明彻一件事。

“诶,你想不想听我说说岑嘉树的……”

枕边人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听你再为他赋诗一首?恕我直言,不想。”

说完,还极其幼稚地翻身背对她,好像这样就能将她的声音挡在耳朵外。

李凤鸣挨挨蹭蹭地靠过去,以指尖轻戳他的背心:“我保证不作诗了,真的。跟你说个正经事。”

萧明彻僵了僵,浑身上下写满拒绝:“深更半夜,我并不想听什么正经事。”

“那你是想听点不正经的事?”李凤鸣闷声笑着逗他,“若不然,我也为你赋诗一首?”

被个女子品头论足,并以不着调的诗词歌赋夸赞外貌,这对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来说,其实是很轻浮的冒犯。

按照齐国的习俗与规制,哪怕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断不能如此。

因为这多少有点“上对下”的审视意味,是高位者看见可喜小玩物时的消遣心态。

萧明彻被她堵得进退两难,顿时恼了,倏地翻身压制,忿忿咬上了她的唇。

在热火朝天的嘤嘤嗯嗯中,李凤鸣咬住被角,在无边的愉悦中浮浮沉沉,泪流满面。

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个严以待人,宽裕律己的两面派。

不许她说“不正经的话”,自己却肆无忌惮做起“不正经的事”。

真的过于肆无忌惮,她怀疑自己腰快折了,嘤。

*****

集望结束后,得到“望”字牌的两百位士子就进入比文。

有些落选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归乡;有些则继续留在雍京,开始设法谋求别的出路。

齐国无科考,读书人寒窗十数年,若不能入朝为官,又不甘心余生平凡劳苦,仅剩的出路无非就是投效高门,成为幕僚谋士。

谋士择主,若真想有所作为,成年开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选。

齐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开府的皇子总共就五个。

除太子外,只恒王萧明思和淮王萧明彻是亲王爵,余下两位仅是郡王。

齐国的郡王爵几乎是摆设,所谓议政权,也仅仅是向齐帝单独上奏折而已。

一般情况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会,连在百官面前表达观点的机会都很少。

进郡王府做幕僚显然没什么施展余地,东宫又不好进,于是恒王府与淮王府便门庭若市。

自集望结束的次日起,萧明彻最主要的事务,就是耐着性子在前厅接见一茬茬的落选士子。

他不擅也不喜应酬场面,可府中难得有机会挑选幕僚,不喜欢也只能忍着。

本就不太畅意了,偏生李凤鸣还执着,一连两天都见缝插针追着他,非要与他谈岑嘉树。

若是夜里,想要堵李凤鸣的嘴,萧明彻还是有点优势的。

可白日宣……那什么,总归不合适。

被烦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投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风吹过莲池,将池畔两人的衣摆轻轻扬起。

李凤鸣的鬓边有一缕发丝被风撩落垂坠,这使她的笑容多了点神秘的温柔。

“你这几日不是在挑选幕僚谋士吗?岑嘉树于你是可用之才,尽早出手,切勿错过。”

她的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且很笃定。

萧明彻却摇摇头:“你那日也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了。若无意外,父皇最终会点他入朝。”

他伸出手,将李凤鸣鬓边那缕落发拢到耳后。

“只要岑嘉树在比文、策论两轮不落下乘,殿前对答无非就走个过场。”

“他到不了殿前。他也没想到殿前。”

得知岑嘉树的显赫师承后,李凤鸣非但没有改变看法,反而更笃定了。

她笑着拍拍萧明彻的肩,“听我一句劝,早些下手将他收入囊中,你将如虎添翼。”

萧明彻端详着她的笑容,蹙眉:“他为何到不了殿前?又为何没想到殿前?”

“他为何,这我不好说。但他集望亮相时弹了那首曲子,就注定到不了殿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莲池,负手而笑,沉着又自行。

“那天在锦棚里,泰王叔问过他那首曲名,你还记得他答是什么吗?”

“《雅言抒怀》,”不过才两三天,萧明彻的记性没那么差,“这曲名,有玄机?”

*****

照惯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时,要么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要么洋洋洒洒大谈时局。

可岑嘉树却未发一言,只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

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

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

“《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

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

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

“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

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

“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

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

“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

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

“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

“理由?”

“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

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

“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

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

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

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

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

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

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

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吧。”

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

行吧,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

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

“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

第47章

事实上, 李凤鸣并不擅长、也不爱好写诗。鬼知道她那天为何会脱口道出四句不着调的玩意儿。

所以,萧明彻那个“新家规”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早前不是说过,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合帐吗?”

书房内, 李凤鸣托腮歪坐,佯装迁怒地轻瞪淳于黛。

“萧明彻最近总是在我这边留宿。你怎没拦着他?”

淳于黛回视她, 诚实又无畏。

“人可是您自己带进寝房的。今时不同往日, 这里终究是齐国,您最近对他又正在兴头上,我太过多嘴也不合适,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提起这事,淳于黛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呢。

“您近来色令智昏的次数过于频繁, 简直可称放纵。

但凡淮王一黏上来, 您根本就没有半点克制与拒绝的意思。这要放在从前……”

淳于黛点到为止, 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是幽幽凝向李凤鸣。

李凤鸣被这眼神看得心虚,反手摸着隐隐酸疼的后腰,笑容尴尬。

她当然知道淳于黛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世人常以为, 权力越大越可随心所欲。

可事实上, 权力与责任相生相伴, 站得越高的人越该受诸多规则约束。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许多事都要乱套。

魏国公主们生来就有权入朝, 与皇子一样拥有被议储的资格,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约束, 接受许多规制监管。

当世女子生育与赌命无异,而魏国公主们身上担负着职责,任重则命贵, 所以生育就不能是一件完全顺其自然的事。

魏国公主们受孕需经过精心调养与准备,若当下时机还不允许她们腾出空来生育,那合帐的日期就需经医家排布,频率上更需克制。

若李凤鸣还是从前的李凤鸣,淳于黛还是从前的徽政院主司,像她最近这般“夜夜笙歌”,徽政院内宰司的供帐官就该上折谏请储君克制,主司也得按规制弹劾驸马以色惑主了。

“今时不同往日嘛,我就……”李凤鸣意外词穷了。

近来过于沉迷帐中事,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这确实是她的过失。

虽她如今已不是大魏储君,但她又没真打算在齐国落地生根,倘若与萧明彻之间牵扯上孩子,那将来可麻烦大了。

再有甚者,要是不幸因生育而亡故……

李凤鸣打了个寒噤。

她揉着腰沉思半晌,最后心情复杂嘟囔,“等到下个月他前往南境就任都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眼不见,心不念。”

淳于黛提醒:“可是,淮王日前已向齐帝上奏,请求改由福郡王先行赴任,半年后再由他轮值接任。”

“萧明彻那封奏折是在找骂,齐帝不会同意的。”说起这个,李凤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齐国这个“边军都司”的职位是凭空新设,不掌兵符,只督管常规军务,表面看起来像个虚衔。

而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齐帝推行军政革新之前的一次试探。

萧明彻和福郡王两兄弟都没堪破这层利害,只当是个寻常虚衔,还在那儿玩“兄友弟恭”,不挨骂才怪。

边军都司对上直接向皇帝禀事,这在实际运作中需如何兵部和军方协作共处,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或摩擦,这些事不见真章之前谁也不敢铁口直断,齐帝心里八成也没底。

他当初钦点萧明彻为首任都司,无非就是看中他有战功,在军方颇得敬重拥戴,这才打算让他去先行试水。

“第一个半年的轮值期,是都司、军队和兵部三方磨合的关键,若改由福郡王前去,根本压不住台。等着瞧吧,夏望取士一结束,齐帝就得让萧明彻拎起包袱去南境。”

李凤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强行冲淡心中那股子奇怪的不舍。

真奇怪,为什么会不舍呢?

她和萧明彻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件事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

还是太闲的缘故。饱暖思……那什么,对吧?得找点事忙起来。

*****

李凤鸣这人一旦认真做点什么事,那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入夜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有时甚至挑灯战到通宵达旦。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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