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也没什么国政朝务可忙,无非就是濯香行的那点事。

趁着夏望取士正受坊间热议,她安排玉方、荼芜整理出了一批备受关注的士子名单,换了个花样开赌盘。

先赌哪些人能通过比文和策论,之后再赌哪些人在殿前对答时能得齐帝青眼,最后赌今年取士前三都是谁。

她与淳于黛粗略估算了一下,等这几个盘一一揭盅,至少能赚上两三千金,可给她乐坏了。

但李凤鸣殿下是不会止步于此的。

齐国既无官方邸报,也无民间杂报,大消息都通过宫门布告抄传诸周知。

哪怕雍京是齐国国都,平民还是以不识字的居多,会去看宫门看布告的,多数都是高门府邸派出的文书之类。

有时家中主事者预判近期大事与自家没相干,便不会每日派人去看宫门抄,有时就会错过一些即时消息,滞后辗转才知。

看准这个契机,李凤鸣灵机一动,便吩咐淳于黛将每日的宫门布告抄回,她俩再一同梳理要点,重新撰写为更简明扼要的版本,每日限量十份抄报,通过濯香行高价售卖给有需求的人。

另外,她还让荼芜和辛茴分头去接触夏国客商与本地漕帮,打算做点“齐货往夏、夏货倒齐”的买卖。

总之,她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那架势,比萧明彻这正经八百的淮王殿下还不得闲。

累是累点,但这一通开源的布局完成后,大致算了算,最多到明年开春就够钱跑路了。

看在钱的份上,再累也不觉辛苦,她可以!

见李凤鸣每日虽疲惫,却忙得乐在其中,萧明彻也不忍再折腾她。

加之他近来事也多,每日要到天黑才能喘口气,于是暂且遂了她的意,老老实实回北院“独守空闺”。

等到了月底,又该淮王府上滴翠山行宫看望太皇太后的这天,他俩同坐在马车里,才难得地单独相处片刻。

*****

因为李凤鸣近来忙得太狠,气色不顶好,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她便让珠儿精心妆点了一番。

以往李凤鸣在梳妆打扮上多由淳于黛经手,有时是辛茴帮忙。

近来她不但自己忙碌,也将淳于黛和辛茴指挥得团团转,今日便由珠儿替她打点了。

魏女和齐女在妆容习惯上略有差异。

魏国女子上妆,通常喜欢明丽大气,而齐女则更强调“柔婉精致”。

今日是珠儿为李凤鸣上妆,当然是按照齐女的习惯精心修饰。

李凤鸣的五官天生妍丽,两种打扮都吃得住,所以她没觉得今日这妆容有什么不好。

萧明彻虽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但他面对今日的李凤鸣,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抗拒感——

肤若桃花羞,眉如远山黛,发似浮云堆,眼尾染星辰。

明明知道她是李凤鸣,可今日的她,实在太像带给萧明彻童年噩梦的那个女人了。

见他整个人不自知地僵直,右臂紧紧贴着车壁,李凤鸣不由地一愣。“你怎么了”

“没事。”萧明彻浑身紧绷,目不斜视。

李凤鸣觑着他的侧脸,隐隐蹙眉:“没事?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萧明彻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又迅速看回前方:“真没事。”

这鬼样子哪像没事?

可他不想说,李凤鸣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

自李凤鸣随萧明彻回淮王府后,由于各种原因,她这还是第一次再上滴翠山。

如今的太皇太后愈发糊涂,久不见她,一时竟没将她认出来。

见礼过后,老人家眯着眼觑他俩半晌,忽然开口打发萧明彻出去,只单独留了李凤鸣叙话。

太皇太后招手唤了李凤鸣近前来,仪态神色很是严厉。

“宝念,你得记清楚,五皇子不仅仅是你姐姐留下的孩子。他是皇嗣,首先是陛下血脉!你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能失了分寸。”

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名叫钱宝念,这个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为何会将自己错认做钱昭仪,她想不太明白。

于是疑惑地看向旁侧的华嬷嬷。

华嬷嬷尴尬地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含糊应着,回头再与她解释。

于是李凤鸣恭顺垂首:“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才醒过来似的:“噫,小凤鸣?你怎么不叫我太奶奶了?”

李凤鸣哭笑不得,又顺着她的话改口:“是,太奶奶。”

“是什么是?你真不听话。”

老人家孩子气地微微噘嘴,瞪着她明显扁平的腹部,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回府那时,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再来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我看?”

老人家糊涂成这样,显然讲不了道理。

李凤鸣也不白费那口舌,笑吟吟顺口胡诌:“太奶奶息怒。您容我多一个月吧?等下个月再来时,我保管给您带个大胖小子!”

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与李凤鸣说起话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聊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有些精神不济。

华嬷嬷让人扶她回去歇下,自己则陪着李凤鸣在香雪园里信步走走,顺道解释一二。

“太皇太后是糊涂了,方才将您认作了钱昭仪。她训斥的那些话不是冲您的,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李凤鸣笑容温婉得体:“华嬷嬷哪里话?老人家早前那般疼我,便是真冲着我训几句,我做晚辈的也不会置气。她眼下这样,我瞧着只是心疼。”

她这般善解人意,华嬷嬷很是欣慰。

加之早前她在行宫侍疾那半年,与华嬷嬷相处得很不错,多少有几分交情在,于是华嬷嬷就忍不住关切。

“方才瞧着您与淮王殿下,似乎有些生分?”

“其实,之前在府中相处得一直挺好。只是今日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是怎么的。”

李凤鸣说的可是大实话,奈何华嬷嬷总觉得她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受夫君宠爱。

华嬷嬷贴心地没再追问,噙笑苦叹一声:“淮王殿下幼时不易,辛苦您多担待些。”

李凤鸣心念微动:“说起来,我从前一直没敢细问,他小时在宫里,钱昭仪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华嬷嬷,这能说吗?”

华嬷嬷看看四下,沿途的宫女们都站得远,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

*****

在华嬷嬷口中,齐帝对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用情极深。

这个事,李凤鸣半个字都不信,甚至很想嗤之以鼻。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华嬷嬷便接着道:“当年陛下将钱昭仪接进宫,初衷只是为了让她好生照料五殿下……”

齐帝对萧明彻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因为钱宝慈是为生他而死,所以齐帝看着他就容易心中起火。

但另一方面,大概看在红颜薄命的钱宝慈面上,齐帝还是希望萧明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所以才点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进宫,并将萧明彻记在她的名下,尊她为母妃。

做为萧明彻的亲姨母,钱宝念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丧心病狂的。

曾经的钱宝念也是个温婉女子,初进宫那两年里,也尽心尽力照料过襁褓中的萧明彻。

但后来慢慢就变了。

为让钱宝念专心照料萧明彻,齐帝不允许她有孕,每次临幸后都会让她喝下避子汤。

两三年后,御医诊出钱宝念身子多少有些伤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成婚生子,这几乎是齐女一生里最重要的事。

纵然萧明彻被记在钱宝念名下,可终归不是她亲生,她当然意难平。

于是就对萧明彻就生出了怨恨。

小孩子难免调皮好动,幼时的萧明彻也有过活泼的模样。

钱宝念便会以管教、约束的名义斥骂殴打;有时气性上来了,甚至会背着人胡乱喂他剩饭馊食之类。

若将他折磨到病了,还会私自乱动御医配好的药……

那几年间,后宫陆续又多了几个皇子皇女。

齐帝三天两头听见“五皇子顽皮,惹来母妃责罚”、“五皇子又生病了”,自然觉得这小子事多又烦人,便就由着钱昭仪自行处置。

有时闹到他面前,他心情一个不好,对萧明彻的责罚只会更重,于是萧明彻也就不再吭声。

也亏得萧明彻那身板经得折腾,就这么苦着,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只不知是心病还是真病,后来就没了味觉。

“到五殿下九岁那年,钱昭仪竟意外有孕。她很高兴,陛下也默许了她留住这个孩子,”华嬷嬷同情地一声长叹,“可惜她福薄,孩子在三个多月时没了。”

经历了丧子之痛,钱宝念彻底失控。

在一个大雪天,她命人除去了萧明彻的衣衫,将他装进堆满蓖麻叶的小桶,放在冰天雪地中踢来滚去。

“那时福郡王的母妃还只是个低阶‘充衣’,就住在钱昭仪宫里的配殿。她实在于心不忍,就偷偷去告知了皇后……”

皇后匆忙赶到钱昭仪的居所,这才逮了个现行。

“皇后到时,五殿下已是浑身高热,奄奄一息,眼神都聚不拢了。御医说,若再晚些,怕就回天乏术了。”

皇嗣被如此荒唐对待,就连齐帝都觉有些过分。可后宫出了这种事,若传到外头,丢的也是皇家的脸。

且齐帝自知对钱昭仪有愧,并不想将此事闹大。

最后,钱昭仪受了不轻不重的处罚,认了错,齐帝便请太皇太后将萧明彻接来行宫抚养。

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华嬷嬷身份使然,也不好妄言谁对谁不对,只能连连叹气。

“淮王殿下在心性上与旁人或稍有不同,这都是有缘故的。若他有冷落或薄待您的地方,还望您……”

李凤鸣眨去眼中雾气,柔声打断她:“嬷嬷您放心,我都明白。”

*****

从行宫回府的路上,李凤鸣不顾萧明彻的僵硬回避,狠狠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里。

萧明彻垂眸盯着她的脑袋,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唔,明日让府医替你把把脉,看看你那口中无味的毛病要怎么治。”

李凤鸣闷在他怀里,语气是不容反驳的。

“若府医治不好,就去外头给你找大夫。再不行就请皇后派御医。”

萧明彻眉头皱得死紧:“不用。”

他小时被钱昭仪收买的御医整治得很惨,至今对任何冠以“医者”名头的人都本能抵触。

“闭嘴,这事你得听我的!”

话一出口,李凤鸣自己都觉得有点凶,于是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极尽温柔地冲他笑。

“我不是要吼你。只是心急。”

她并不想当面刨萧明彻心中的过往伤口,所以没打算与他再提从前。

只是想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前,尽可能地对他好。

其实她不太懂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如今的萧明彻在许多事上渐渐顺遂。

钱昭仪被齐帝遗忘在太后陵,不见天日;朝中太子和恒王正激烈缠斗,无暇打压他;明里暗里好几股大大小小的势力正在往他周围趋近……

他很快就会崛起,会有并肩为战的同道伙伴,会有得力而忠诚的臣属帮手。

只要他稳稳走下去,就算不能问鼎大位,也将成为齐国朝堂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存在。

李凤鸣对此深信不疑。

也正因为此,她能为萧明彻做的事,其实不多了。

所以她想,至少不辨五味的毛病、身上重重叠叠的旧日伤痕、心上种种阴影忌惮,要一样一样给他治好。

趁着萧明彻还在京中,能治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不然,等他去南境轮值大半年再回来,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

萧明彻不知她在想什么,被她这态度惊得毛骨悚然:“你急什么?”

“急着让你吃得香,睡得好……”李凤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总之,我必须得想法子让你多吃点。”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萧明彻都被她闹懵了:“为什么我要多吃?”

“因为我今日答应了太奶奶,下次再来见她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她看。”

“嗯?!”萧明彻呆滞而缓慢地垂下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的小腹。

“别瞎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眯起笑眼,藏住眼中薄薄泪意,胡说八道逗他。

“我是说,我得尽快将你喂成个两百斤的胖子。这样,下次太奶奶才有胖小子看。”

萧明彻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无助:“李凤鸣,你以后绝不能再做今日这种妆容了。”

他从小就知道,画这种妆容的女子最是歹毒!越漂亮越歹毒!

一个月内将他喂成两百斤的胖子?!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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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七月初五, 夏望取士落幕。

备受瞩目的岑嘉树意外止步于策论,恒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争相延揽他,姑侄两个为此闹得有些不愉快。

齐国公主无权参政, 按惯例并无择士子为家臣的道理。

不过, 大长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树长相上佳”这事又人尽皆知, 所以大家都只以为她所存不过慕色之心, 倒没往别处想。

哪怕贵为大长公主,她终归还是个齐女。

公然为个年轻美男与自家侄儿撕破脸,这算一桩惊世骇俗之举。

坊间百姓在背后嘀咕她轻浮放浪, 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齐帝管束胞妹云云。

对齐帝来说,岑嘉树只是个连御前对答都进不了的落选士子。

见这人竟惹得大长公主府与恒王府闹翻了, 齐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节骨眼上, 他多的是国政要务需费神, 哪耐烦细查这些鸡毛蒜皮。

一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一边是他宠爱的儿子,让他裁决岑嘉树的去向,这也挺头疼的。

于是打发了人去征询岑嘉树本人的意愿。

其实这种征询就是个坑, 无论岑嘉树选大长公主府还是恒王府, 齐帝都会以他惹了另一边不满为由, 立刻将他遣返原籍。

但岑嘉树诚挚表示“不忍造成大长公主与恒王姑侄不睦, 愿入淮王府”。

齐帝虽意外, 却觉这是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好去处,便召来萧明彻, 问他的意思。

萧明彻惯例是那副可有可无的麻木脸:“但凭父皇定夺。”

就这样,事情便定下了。

大长公主与恒王既闹了不快,只要岑嘉树最终没落在对方手里, 他俩就都没二话。

旁人看着只觉岑嘉树是被迫选了相对弱势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碍于齐帝圣意,没争没抢,谁也没得罪。

皆大欢喜。

*****

从七月上旬开始,齐国朝堂暗流汹涌,齐帝喜忧参半。

喜的是,随着夏望取士结束,一批有才能也有斗志的新面孔涌入朝局;空虚的国库也从“赐爵”中得到巨资补充。

这笔财富和这批人才,让齐帝重新有了制衡局面的新筹码,之前阻力重重的许多大政有了重议余地。

忧的是,自开始重议对南境那边的宋国,究竟是“整合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养生息,徐徐再图”,主战的太子派与主和的恒王党又开始了死掐。

无论大小朝会,只要议到是战是和,两方人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谁都不退步,最后总是以乌烟瘴气收场。

非但如此,在朝会之外,两边更是斗成乌眼鸡。

吏部党附恒王,太子就对吏部发难;兵部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

短短时间内,双方攻防激烈,各有胜负,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两股势力这么僵持内耗,对齐帝来说可太棘手了。

他本心里是倾向主战,但战有战的难处,太子一派迟迟提不出解决那些隐患的有效方案。后顾之忧解不了,齐帝便按不住主和派。

齐帝到底上了年纪了,又急又气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来地急出了头风症。

帝有疾,皇子夫妇及公主夫妇、皇族宗亲们自需勤往内城探视。

齐人重“孝”字,公主们身为女儿有所不便,皇子轮流留宿内城,彻夜于帝前侍疾则是理所应当。

当然,这种时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儿,谁也不会给对方单独留在御前一整夜的机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每夜由两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

他俩将对方盯得死紧,自然每次守夜都绑在一处。而萧明彻就与别的兄弟或王叔们一道。

这对萧明彻倒是个好事。

他往常时不时被派往边境,留在雍京时又谨慎着,若非必要绝不私下与各府走动。所以大多数兄弟姐妹、王叔、宗亲对他都因缺乏接触而不够了解。

此次大家轮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许多人与萧明彻相处几次后,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潜力。

朝堂格局的改变,惊雷有时就藏在这种无声之处。

*****

七月十六清晨,萧明彻与泰王叔一道退出内城。

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养尊处优,陆续在御前撑了好几个通宵达旦,多少有点顶不住,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反观萧明彻,虽眼底有淡青,却肩展腰直,步伐沉稳有力,半点不见疲惫虚弱。

泰王叔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侄儿,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经过战场历练之人,龙精虎猛啊。”

萧明彻向来不擅应付场面虚言,循声转头直视他:“嗯。”

他对谁都这样,泰王叔并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冷对自己。

于是乐呵呵接着又道:“今年是殿下晋升亲王爵后初次参与‘夏望取士’。想来收获颇丰吧?”

在萧明彻听来,这完全就是废话。

各家王府择落选士子为谋士、僚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没偷偷摸摸收人。

再说了,岑嘉树进淮王府的事都闹到圣意裁决了,雍京城街知巷闻,泰王叔怎么可能不知道。

于是他又“嗯”了一声。

他接连只回两个单音,就这么把天聊死了。

这段路挺长,两人沉默并行总归尴尬。

泰王叔是个开朗健谈之人,受不了如此冷场。于是强行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

“陛下发了话,再过月余你便要启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听说淮王妃得知此讯后很是不舍,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抹起了眼泪。”

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

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

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

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

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

*****

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

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

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

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

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

“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

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

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

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

“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

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

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

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

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

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

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

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

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

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

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

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

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

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

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

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

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

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

“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

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

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

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

第49章

服过药又用过早膳, 萧明彻听战开阳与岑嘉树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

他并非当真铁打的, 在御前值守通夜, 此时多少也有些困倦了。

但他心中悬着泰王叔的事,等李凤鸣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 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 眯着眼与她慢慢说。

以往萧明彻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 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

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 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

如今许多事不同了, 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 才能将李凤鸣稳稳护在身后。

所以近来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棉团, 拼命汲取各种水分,逼着自己学习、思索许多事,以求快速充盈强大。

今日出宫后, 泰王叔在白玉桥前那番意有所指的“临别赠言”, 萧明彻是放在心上了的。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泰王叔的意图, 所以选择向李凤鸣求助。

李凤鸣盘腿坐在他身侧, 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

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 李凤鸣手上稍停,略作思忖后笑了。

“你是不明白你父皇的心病是什么, 还是不明白泰王叔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

萧明彻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

他只是有时脑子不太会转弯,又不是真傻。

朝中都知, 齐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宋国一战,彻底划定南境边界,但主战的太子一派对兵源匮乏问题提不出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萧明彻心中也是有点眉目的。他的困惑只在泰王叔而已。

这么多年来,泰王叔在齐帝面前俯首帖耳,时时以诗酒风雅的做派避嫌。

在皇子们中间更做“一碗水端平”状,从不格外亲近谁,生怕招来猜忌。

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提点萧明彻该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博得齐帝垂爱……

“你说,他是何居心?”

萧明彻回眸望着李凤鸣,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

李凤鸣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泰王叔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

萧明彻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

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

李凤鸣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

“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八成就是帮你父皇做个传声筒,”李凤鸣直接挑明了,“你父皇是不打算再与宋国耗下去了。”

齐宋边境之战拉锯几十年,齐国南境自也被战火来回犁了几十年,各地青壮兵丁、国库更是为此持续往南境输送、耗损。眼下东邻又有异动,游牧部族也开始脱离掌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一战抵定与宋国的边境国土争议,齐国才好腾出手来防备东边邻国、收拾蠢蠢欲动的游牧部族。

“你父皇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兵源匮乏的问题。其实这不难,只要下令开始征召女兵,兵源就能迅速倍增。”李凤鸣摇摇头,勾唇笑嗤。

“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能想到,你能想到,太子,甚至你父皇也能想到。”

可太子不敢提。

古往今来,以命搏军功是平民跃升阶层最快速的途经。

若开了征召女兵的口子,齐女整体地位势必飞速大涨。

大量有军功的女子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她们会成为争取女子权益的中流砥柱。

如此,公主入朝议政很快就会成为齐国朝堂不可回避的议题。

这对太子显然不利好。

齐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

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

听了李凤鸣抽丝剥茧,萧明彻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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