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可萧明彻好像真的很不急,任凭廉贞等人如何提醒催促, 他始终从容徐缓, 策马随行在李凤鸣的马车旁。

李凤鸣原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扒着车窗探出头。

可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向她, 好似在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这气氛诡异至极。

战开阳大清早来行宫追上她们三人,到底是巧合, 还是萧明彻授意?

关于这个问题, 李凤鸣始终无法从萧明彻脸上看出端倪。

她到底心虚理亏, 生怕多说多错, 既萧明彻不开口,她便也不随意起话头。

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僵着,到了必须分道而行的岔路口, 萧明彻才以马鞭轻敲车壁。

马车停下后, 萧明彻递直直看进李凤鸣的眼底。“你院中书房内有一叠消息纸, 是我叫战开阳放进去的。旁的事, 晚上再细说。”

“好。是有关前日发生的事吗?”李凤鸣接微微蹙眉。

“或许吧。”萧明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 李凤鸣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太子和恒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帝今日急召萧明彻进宫将做何托付,她根本不好奇。

此刻她既恼忿于自己的跑路计划实施五百步就夭折,又忐忑地怀疑萧明彻疑似猜到了她的逃跑企图。

她看似轻松, 实则三魂七魄都像被摊在油锅里似的,备受煎熬,坐立不安,哪有闲心去管那群姓萧的在搞什么鬼?

但萧明彻今日给她的感觉属实怪异,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命辛茴低调急奔双槐渡通知玉方和荼芜中止行动后,李凤鸣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与淳于黛一起在书房内研判那叠消息纸。

按照惯例,淳于黛要先将那些消息粗略过目一遍,筛掉无用信息,再根据事件之间的关联重新整理排布后,才呈交李凤鸣阅览。

在等待淳于黛浏览那些东西时,李凤鸣左手托腮,右手虚虚贴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嘀嘀咕咕。

“萧明彻真的很奇怪。莫非他知道我想跑?”

正在翻看消息纸的淳于黛稍愣,抬眸觑她:“淮王知道您想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最终会离开齐国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李凤鸣大惊之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热滚滚的茶水倏地倾倒在她的虎口,立时将嫩白的肌肤烫出一片红印。

她握着被烫到生疼的手,眼中迅速泛起水雾。

淳于黛见状,立刻焦急起身去唤人取烫伤药膏来。

李凤鸣却并不关心自己这点小小烫伤,反而噙着疼痛的薄泪,震惊地唤住她。

“你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还从一开始就知道?!”

淳于黛止步回身,无奈地垂眼睨她:“殿下的记性可是越发不好了。去年的大婚当夜,您就对淮王说过,互利共生但互不侵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您就会设法脱身自去。”

李凤鸣的记性就是个普通人的记性,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忘东忘西也是寻常。

而淳于黛打小就记忆惊人,看过、听过的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过了好几年,也会像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脑中。

这也是她当年会被选中,成为李凤鸣左膀右臂的原因之一。

李凤鸣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瞧我这破记性。难怪他半年前一到南境,就写信要我……诶,还是不对啊!”

她重新抬起朦胧泪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淳于黛:“他应该只知道我‘早晚会走’,不会知道我刚好打算在今天走吧?”

这个淳于黛就不知了。

准确知晓李凤鸣计划在今日诈死逃遁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淳于黛、辛茴、玉方和荼芜。

这四人从前都不是寻常小角色,轻易不会漏了口风,更不会背叛李凤鸣。

百思不得其解,李凤鸣只得暂时抛开这事。

等到淳于黛给李凤鸣裹好烫伤药后,两人又继续看那些消息。

这都是过去半年中战开阳让人搜集、记录的雍京城内大小动静,其中有一些比较琐碎,乍看起来并不紧要,所以之前岑嘉树去行宫时就没有告知李凤鸣。

淳于黛翻到其中一张时,手上顿住:“殿下您看,太子前天奉旨率官员前往神农坛祭祀。或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李凤鸣兴趣缺缺:“还能出什么事?多半是恒王派人在路上行刺了吧。”

就她从小所学所识,全天下的权力之争说穿了都差不太多,当明面上拉扯进僵局时,总有人会沉不住气使阴招。

而阴招最后终极三板斧,左不过就是构陷、暗杀或起兵造反,很难推陈出新。

淳于黛想想也是这个理:“眼下事情已过去两三天,金吾卫只是控制京中、封锁消息,恒王府没被抄家,那就还没到起兵造反的地步。”

“恒王八成是没落下什么确凿把柄,不然此刻也该在天牢用晚膳了,”李凤鸣噙泪吹着被烫伤的手,没心没肺地咕哝,“眼下就看太子伤得重不重。”

若太子伤得重,就算没死,萧明彻也能渔翁得利。

太子在养伤期间,许多事肯定没法做。毕竟齐帝膝下成年开府的皇子就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郡王。

除却太子,分量够担大事的亲王爵,就只有恒王和萧明彻。

而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第54章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 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 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 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 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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