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明彻好像真的很不急,任凭廉贞等人如何提醒催促, 他始终从容徐缓, 策马随行在李凤鸣的马车旁。
李凤鸣原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扒着车窗探出头。
可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向她, 好似在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这气氛诡异至极。
战开阳大清早来行宫追上她们三人,到底是巧合, 还是萧明彻授意?
关于这个问题, 李凤鸣始终无法从萧明彻脸上看出端倪。
她到底心虚理亏, 生怕多说多错, 既萧明彻不开口,她便也不随意起话头。
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僵着,到了必须分道而行的岔路口, 萧明彻才以马鞭轻敲车壁。
马车停下后, 萧明彻递直直看进李凤鸣的眼底。“你院中书房内有一叠消息纸, 是我叫战开阳放进去的。旁的事, 晚上再细说。”
“好。是有关前日发生的事吗?”李凤鸣接微微蹙眉。
“或许吧。”萧明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 李凤鸣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太子和恒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帝今日急召萧明彻进宫将做何托付,她根本不好奇。
此刻她既恼忿于自己的跑路计划实施五百步就夭折,又忐忑地怀疑萧明彻疑似猜到了她的逃跑企图。
她看似轻松, 实则三魂七魄都像被摊在油锅里似的,备受煎熬,坐立不安,哪有闲心去管那群姓萧的在搞什么鬼?
但萧明彻今日给她的感觉属实怪异,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命辛茴低调急奔双槐渡通知玉方和荼芜中止行动后,李凤鸣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与淳于黛一起在书房内研判那叠消息纸。
按照惯例,淳于黛要先将那些消息粗略过目一遍,筛掉无用信息,再根据事件之间的关联重新整理排布后,才呈交李凤鸣阅览。
在等待淳于黛浏览那些东西时,李凤鸣左手托腮,右手虚虚贴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嘀嘀咕咕。
“萧明彻真的很奇怪。莫非他知道我想跑?”
正在翻看消息纸的淳于黛稍愣,抬眸觑她:“淮王知道您想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最终会离开齐国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李凤鸣大惊之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热滚滚的茶水倏地倾倒在她的虎口,立时将嫩白的肌肤烫出一片红印。
她握着被烫到生疼的手,眼中迅速泛起水雾。
淳于黛见状,立刻焦急起身去唤人取烫伤药膏来。
李凤鸣却并不关心自己这点小小烫伤,反而噙着疼痛的薄泪,震惊地唤住她。
“你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还从一开始就知道?!”
淳于黛止步回身,无奈地垂眼睨她:“殿下的记性可是越发不好了。去年的大婚当夜,您就对淮王说过,互利共生但互不侵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您就会设法脱身自去。”
李凤鸣的记性就是个普通人的记性,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忘东忘西也是寻常。
而淳于黛打小就记忆惊人,看过、听过的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过了好几年,也会像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脑中。
这也是她当年会被选中,成为李凤鸣左膀右臂的原因之一。
李凤鸣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瞧我这破记性。难怪他半年前一到南境,就写信要我……诶,还是不对啊!”
她重新抬起朦胧泪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淳于黛:“他应该只知道我‘早晚会走’,不会知道我刚好打算在今天走吧?”
这个淳于黛就不知了。
准确知晓李凤鸣计划在今日诈死逃遁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淳于黛、辛茴、玉方和荼芜。
这四人从前都不是寻常小角色,轻易不会漏了口风,更不会背叛李凤鸣。
百思不得其解,李凤鸣只得暂时抛开这事。
等到淳于黛给李凤鸣裹好烫伤药后,两人又继续看那些消息。
这都是过去半年中战开阳让人搜集、记录的雍京城内大小动静,其中有一些比较琐碎,乍看起来并不紧要,所以之前岑嘉树去行宫时就没有告知李凤鸣。
淳于黛翻到其中一张时,手上顿住:“殿下您看,太子前天奉旨率官员前往神农坛祭祀。或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李凤鸣兴趣缺缺:“还能出什么事?多半是恒王派人在路上行刺了吧。”
就她从小所学所识,全天下的权力之争说穿了都差不太多,当明面上拉扯进僵局时,总有人会沉不住气使阴招。
而阴招最后终极三板斧,左不过就是构陷、暗杀或起兵造反,很难推陈出新。
淳于黛想想也是这个理:“眼下事情已过去两三天,金吾卫只是控制京中、封锁消息,恒王府没被抄家,那就还没到起兵造反的地步。”
“恒王八成是没落下什么确凿把柄,不然此刻也该在天牢用晚膳了,”李凤鸣噙泪吹着被烫伤的手,没心没肺地咕哝,“眼下就看太子伤得重不重。”
若太子伤得重,就算没死,萧明彻也能渔翁得利。
太子在养伤期间,许多事肯定没法做。毕竟齐帝膝下成年开府的皇子就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郡王。
除却太子,分量够担大事的亲王爵,就只有恒王和萧明彻。
而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第54章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 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 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 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 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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