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信。”李凤鸣笑意不变,平静回视他。

对于她的平静,萧明彻很是不安:“萧明迅告诉我,你若知道那斛珍珠的真正来由,一定会失望,会生气。”

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因为要达成某个目的顺带买的。

最重要的是,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之际,多少会有几分失落与难堪吧。

没有哪家妻子在事后知道真相时会高兴。

这是萧明迅分享的切身经验。

可李凤鸣不是福郡王妃。

当初她收到那斛“她低价卖出又被萧明彻天价买回”的珍珠,差点没气炸。

并不曾有过“得到了丈夫宠爱”的欢喜之情。

没有那份欢喜,如今得知真相就不会因失落而觉得难堪。

“好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真没生气。”她笑吟吟倾身,在萧明彻唇上轻啄一吻。

“多谢你那时办正事还能想着我。”

看,没有心的人果然不会伤心。

所以啊,是人是妖都该记着一个道理:心绊魂,勿倾怀。

两相欢喜时,尽情纵意但不交心。这样,就算最后被舍弃、被辜负,也不至于伤心至死。

更不至于像桃金娘那样,可怜兮兮的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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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眼见萧明彻眸色转深, 似要说点什么,李凤鸣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面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 说正事吧。”

李凤鸣面带微笑, 看似镇定垂眼浏览面前卷宗,实则回避了萧明彻的直视。

她隐约能猜到萧明彻真正想谈的是什么, 可她现在没底气接这茬。

一年前的大婚当夜, 她之所以敢与萧明彻谈利益同盟,甚至毫无顾忌地坦诚“将来有机会便脱身离齐自去”的打算,是因那时她深信自己对萧明彻有足够价值。

如今萧明彻已没那么需要她助力, 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谈某些话题。

和亲公主意欲出逃,这不是小事, 她可不敢莽撞胆大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谈完以后萧明彻突然翻脸呢?

她是李凤鸣, 不是修成人形却不谙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动就彻底敞开胸怀, 将喜乐甚至生死都毫无保留地放进他人掌心, 这种奋不顾身的天真,她很小时就没有了。

对她而言,无论双方是什么关系, 开诚布公谈话的底气, 通常都源于势均力敌, 甚至手中筹码多于对方。

若她仗着萧明彻眼底那点依稀好感就贸然开口, 那谈判成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她需要再等一个契机。

等到她能给萧明彻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那时候她才好理直气壮地与他敞开谈。

她有预感, 这个契机,应该就是齐帝突然交给萧明彻的这差事。

*****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么做,有头绪了吗?”李凤鸣翻阅面前卷宗, 脑中飞快转动着。

萧明彻始终睨着她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他并非真要我查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我只想到这么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计,那幕后指使显然是恒王或其党羽。

就像李凤鸣先前说的,若齐帝真想查这个,将案子交给京兆府、内卫、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给萧明彻合理。

李凤鸣点头,若有所思地将卷宗翻过一页,又问:“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后,东宫可曾暂停追查此案?”

“不曾暂停,至今都还在查。”

十一月,东宫得到线报,知晓恒王府有位师爷曾出现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正打算去抓来审讯,那师爷及一家老小却齐齐“悬梁自尽”,未留一个活口。

这位师爷及家人被全数灭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条直接线索就断了。

但关于夏望取士舞弊案,萧明彻手中还有别的线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牵涉太深,就让战开阳设法使了点手段,让东宫的人又陆续“发现”新证据。

太子有心借此案让恒王彻底不能翻身,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既有了新线索,自是循线追下去。

恒王大约也察觉太子这次不会轻易收手,这便有了前几日那狗急跳墙的刺杀案。

“既然东宫死咬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让你带着金吾卫查这个。”李凤鸣盯着卷宗里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么?”

*****

谁都知道圣心难测,齐帝突然将金吾卫交由萧明彻暂时调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纵然李凤鸣心中有所揣测,却也不敢随便铁口直断。

朝堂博弈,有时与排兵布阵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终决策前,秉持“情报先行”的原则总是不会错的。

接连数日,淮王府议事厅内总是围坐着一群人,对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记档、消息纸,逐字逐句地寻找头绪。

但那些卷宗、记档与消息纸来源过于芜杂。

有淮王府历年来的搜集与积累,也有萧明彻近来持续从廉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处得来的大小消息。

要将这些消息筛选后分门别类,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准确判断齐帝的心思,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好像只要多几个识字的人一起来做就行。

可事实上,术业有专攻,这种差事很考验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务上的经验与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应建制才完善了个雏形,虽有情报来源,却没有辨别、分析情报的专精人才。

像战开阳,虽跟了萧明彻数年,但以往就连萧明彻自己都少有机会直面圣意,战开阳就更难有大历练。

而岑嘉树等新进王府的家臣幕僚,虽饱学博闻,年轻机敏,但从前所学所思多来自书本,到底还没练出火眼金睛。

见这群人忙了几日也没有太大进展,而萧明彻忙里忙外、独木难支,李凤鸣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掀给他看。

若能协助萧明彻完成这桩事,她才有底气和他谈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会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尽快决断,有所动作。但我看这样子,等战开阳他们将那些消息捋个脉络分明,只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凤鸣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将那堆东西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答案。当然,若你觉得……”

萧明彻打断她:“就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会带着淳于和辛茴,还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柜一起。”李凤鸣既决定掀这张底牌,就没藏着掖着。

“好。”

*****

次日,萧明彻没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书房的窗畔花几旁,沉默但专注地盯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

李凤鸣,他的王妃,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李迎。

淳于黛,李凤鸣的随嫁侍女,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凤鸣的随嫁武侍,从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荼芜,濯香行小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到这一刻,萧明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李凤鸣的过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该做什么才能留下她。

李凤鸣扭头瞥了他一眼:“关于他们的身份,或者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等你成功了结这桩差事,我们再从头详谈。”

“好。”萧明彻端坐窗畔,眼神须臾不离她。

李凤鸣却没再管他,环顾在座另四人:“荼芜,别那么看我。你一装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还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心软。”荼芜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额头。

“长得好看我才心软,”李凤鸣随口笑应一句,再望向众人,“几年没做正事了,手都没生吧?”

“殿下小看谁啊?”淳于黛笑着将那些卷宗、记档与抄纸分拨成五份,“开始吧。”

辛茴、玉方、荼芜相视莞尔,旋即低头专注。

此时的萧明彻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堆情报面前,是多么惊人的阵容。

或许连普通魏国人也不会明白。

因为他们五人从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与姓名都不是如今这般。

这可是魏国前储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护卫大统领邢缈、前徽政院斥候总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无。

这几乎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筹备建制时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从小受教,稍长便各经历练,曾踌躇满志想要携手建功立业,可惜时也命也。

好在所有学过的东西都不白费,他们五人如今活成芸芸众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态。

*****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凤鸣裹着大氅,与萧明彻并坐在北院书房的书桌后。

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重点,认真对身旁的萧明彻道:“你看,齐国这金吾卫相似于我大魏禁军,但实际权力比大魏禁军还要大。”

大魏禁军五万人,只负责京师内城安防。

而齐国这金吾卫足有八万,五万保护皇宫内苑,另三万则协同皇城卫巡防整个雍京。

金吾卫的最高长官执金吾只听皇帝号令,不受任何官员或机构辖制,连太子的话都不管用。

“也就是说,这金吾卫是皇帝握在手里的一把护身长剑。”

李凤鸣试着将自己放在齐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皱出个小山包。

萧明彻接着她的话尾,长指抵住她的眉心,轻轻揉开:“别皱眉。”

李凤鸣本能地后仰欲躲,但在觑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讪讪顿住。

“我是想说,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卫交给你暂时调度,无异于在赌命。这不合常理。”

萧明彻收回手去,眼帘半垂:“嗯。”

如今的萧明彻不比从前。

先是数年内多次在战场出生入死,在军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凭螺山大捷的功勋出任首任边军都司、开启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齐帝从前对他并不爱重,更谈不上信任。突然将护身的金吾卫交给他,就丝毫没顾虑过他可能挟怨反杀?

“……除非,”李凤鸣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心里,目前的金吾卫比你更不可控。”

萧明彻不傻,只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卫,齐帝又什么都没说,他身在乱局中,加之从来不擅揣度圣心,所以很难立刻堪破玄机。

当李凤鸣为他拨开迷雾,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领神会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该由金吾卫主责。

一队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过了金吾卫的布防,并造成了太子轻伤——

“无论刺杀是太子苦肉计,还是恒王所为,都意味着金吾卫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对齐帝来说,都暂不可信了。

李凤鸣重重点头:“对。这么看起来,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甄别金吾卫对他是否依然绝对忠诚。”

倘若金吾卫的忠诚已然动摇,齐帝就需要知道,金吾卫究竟是倒向了太子,还是恒王。

*****

这些年,无论太子和恒王如何争斗,只要不出大乱子,齐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种争斗在他的角度看来,是利大于弊。

若恒王彻底扳倒太子,那说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继大宝;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储位,甚至通过政争干掉恒王,则表示太子确凿无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强者。

恒王和太子互为试金石,这个真相很残忍,却是各国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态。

掌国玺不同于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还得有能力应对阴诡波澜。要有慈悲襟怀,却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个稀世璞玉,也得经刀削斧凿、千刀万剐,才能成为令万民顶礼膜拜的庄严宝相。

但金吾卫是天子护身剑,是他们碰不得的逆鳞。

这股力量绝不在皇子们试炼争斗的范围之内,除非像萧明彻如今这样,是齐帝主动将金吾卫的辖制权交付出来,否则谁碰谁死。

李凤鸣推断,光是查到谁暗通金吾卫,这还不是齐帝要的结果。

“若他只单纯想甄别金吾卫的忠诚、查出金吾卫究竟勾连的是太子还是恒王,就该直接从卫城调来二十万大军。这样做最干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让八万金吾卫缴械,就地交由内卫逐个甄别即可。”

可齐帝却选择了对外透风,说将金吾卫交给萧明彻是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凤鸣的抽丝剥茧下,萧明彻思路愈发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争取时间让我布局。好将各方涉事者都‘钓出来’,人赃并获,不留半点隐患。”

“对。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你,必须得你自己悟出来,再自主行事。”

从之前的好几桩事可以看出,齐帝是惯会在决策前给自己留余地的。

若最后查实金吾卫并未勾连哪方,太子遇刺只是正常的职责疏漏,齐帝只需推说是萧明彻疑心过重、自作主张,拿他开刀就能平息风波。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金吾卫真没问题,却又是齐帝亲口下令试探,风声一走漏就会寒了八万将士的心,闹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将这把护身剑推出去了。

李凤鸣百感交集地望着萧明彻:“这事若出了半点岔子,想必你父皇不会保你。”

但凡齐帝对萧明彻有一丝心软顾念,都不会将这事交给他。

自从和亲联姻以来,萧明彻起势太快了。

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为声望水涨船高的亲王。

早前他才初现羽翼时,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将他放在心上,总觉随时有余力将他踢出朝局,所以没怎么针对他。

如今绝不会再看他进一步坐大。

金吾卫这局若成,萧明彻将成齐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从此在朝在野都无人可撼动。

若败,太子和恒王绝不会放弃这个踩死他的机会;执金吾钟辂和八万金吾卫不敢冲着齐帝撒火,矛头当然也会指向他。

那必是墙倒众人推。

就这两个极端,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亲生父亲又一次将他推上凶险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为在确保自身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证心中猜疑。

李凤鸣想到几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望进萧明彻的眼底,却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则一人之下,败则粉身碎骨。呵,他这是让我渡劫?”萧明彻自嘲轻哂。

他眼中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失落与痛苦,也没有即将踏上叵测前路的忐忑与恐惧。

不惊不诧,无悲无喜,孤独又平静。

*****

月上柳梢时,两人才步出书房,漫无目的地并肩缓行。

回廊中的灯笼都已被点亮,檐下灯红与穹顶月华交相辉映,明晃晃照得许多心事无可遁形。

安静良久,萧明彻侧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凤鸣:“你,要陪我打这一仗吗?”

李凤鸣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若你此时说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顿,气息不稳,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凤鸣缓慢地眨眨眼:“当真?”

“假的。”萧明彻扭头看向院中,眼尾被灯笼的光染上一点绯红,负气说反话。

李凤鸣盯着他的侧脸端详片刻,轻笑出声:“若我陪你打这一仗,最后你胜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他惊讶回眸,唇角慢慢牵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渐次亮起几粒微弱星光。

像个柔弱无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强勇气敞开心扉,试着与人谈个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真的条件。

“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李凤鸣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静,别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这么死的。

遇事最好还是将“利”字摆在前头。

听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条件多诱人,好好想想这个才是正道。

她一时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从萧明彻这里得到什么。

但机不可失,便打算先搞个凭证再说。

“行吧,那我陪你把这事做成。不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立字据?”

“敢,”萧明彻牵住她的手,话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问一句,字据是立给李凤鸣殿下,还是,李迎殿下?”

最末这四字像在绞了好几圈麦芽糖,话尾上扬,隔空烫红了李凤鸣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虽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来就这么戳穿窗户纸,李凤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头看看有月无星的雪夜穹顶,再看看萧明彻眼里那繁星烁烁……

刚才还是“小可怜找盟友”的虚弱无助状,转头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进他眼里了。

搞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在维护利益同盟,你却跟我玩美男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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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上次在行宫跑路的计划无疾而终后, 李凤鸣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萧明彻一直没有挑明发难,这是在保她,她明白, 也很承情。

但落了把柄在萧明彻手里, 她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是有打算与萧明彻开诚布公的。

早前将玉方和荼芜的底亮到萧明彻面前,就是想先来点缓冲铺垫, 然后再找机会与萧明彻谈谈她的身世和离奇经历。

总之, 在她的计划中,这事什么时候说,怎么说, 说到什么程度,主动权该在她。

本打算帮着萧明彻走完最后这段至关重要的征程, 攒足人情, 这样挟情分谈条件, 才好说服他谅解她必须离开的缘由。

取得他的谅解后, 才好进一步剖明她诈死离去对双方的好处。

如此,将来她再寻机会离开的话,萧明彻理当不会太为难她。

但今夜萧明彻突然动用美男计, 打乱了她的心跳, 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可不是太妙。

她个没出息的, 最顶不住装乖卖惨的美男计。

既然对方都直接挑明了, 李凤鸣也不能装傻充愣。

她强作镇定,语带催促:“不要东拉西扯, 先立字据,然后再谈。字据自然是立给李凤鸣殿下。”

“好。”萧明彻点头,提笔蘸墨。

他今夜似乎有备而来, 李凤鸣担心他会在字据上耍诈,一直紧紧盯着。

然而萧明彻完全没有耍诈的意思。

自从半年前去南境那会儿,他就隐约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好像准备随时舍弃他。

可惜他对李凤鸣的从前所知太少,李凤鸣又因不安而防心极重,许多事不敢轻易向他交底。所以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人留住。

他不擅揣摩别人心思,生怕弄巧成拙,便请教了他的异母弟弟、福郡王萧明迅。

萧明迅告诉他,有所要求,便是有所期许;有所期许,就不会轻易舍弃。

所以他一直在等李凤鸣对他提要求。

今夜李凤鸣提出“立字据”,其实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但对萧明彻而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像小时开蒙习字时那般虔诚,认认真真将自己方才的承诺清晰成文。

*****

【契约 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这条件太过实在,又太过惊人。

假如李凤鸣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王八蛋,有了这玩意儿,搬空他家产远走高飞,躲去别处养一群小郎君,他都没处叫屈的!

望着未干的墨迹,李凤鸣惊疑不定地歪头打量他:“你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吗?”

萧明彻沉默未答,也歪头回视她。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腹沾了她唇上口脂,在契约上落下艳红指印。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李凤鸣愣了。

看着她傻乎乎呆在当场的样子,萧明彻轻抿笑唇,拉起她的手依样画葫芦。

“知道,所以你要收好,”萧明彻眼底噙笑,语气却很认真,“你拿着它,从此就将我捏在掌心了。记得心疼着我些,别捏死就行。”

那张怪里怪气的契约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艳指印亲密依偎,好似一颗熟透的蜜桃。

李凤鸣喉间紧了又紧:“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萧明迅教的。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事了吧?”

萧明彻极少见地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巧得李凤鸣心惊胆战。

过去她常暗暗希望萧明彻能多笑,如今却觉得还是木着一张冷漠脸的萧明彻比较好。

顶着这么张好看的脸,还笑得这么乖顺无害……

过于诱人,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

要彻彻底底谈及从前,李凤鸣就得撕开心头将愈未愈的隐伤。

这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她命淳于黛取了两坛春日酿,又命辛茴在外守着,这才和萧明彻进了北院暖阁。

豪饮四五口佳酿后,李凤鸣的双颊渐渐发烫。

萧明彻以指腹轻抚酒坛外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暖阁内的连山烛台上,每个灯盏都被点亮,柔和的光芒充盈一室。

她被笼罩在这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柔软又脆弱。

“你想听什么?”她怀抱小酒坛,盘腿坐在地榻上,额角轻抵落地见月窗的窗棂。

“关于你的一切,”萧明彻沉声平缓,开门见山,“一国储君,为什么会诈死换身份,成了和亲公主?”

“整件事就很扯,我都怕你听了以为是我在诓你。”她望着外头的深冬夜色,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大魏储君李迎,好端端活了十七年,却突然得知,自己的出生仿佛是个编造拙劣的九流话本故事。

哪怕事情已过去三年多,李凤鸣依然能清晰记起当时那股仿佛被雷劈焦的恍惚与荒谬。

萧明彻觑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点疼:“怎么回事?”

李凤鸣又饮了一口酒,目光仍落在窗外。“当今大魏帝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于魏国皇室的事,萧明彻能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天下皆知的那些。

“二人年少夫妻,一路甘苦与共。魏帝登基后,他们政见不合,帝党后党分庭抗礼。”

李凤鸣缓缓闭目,轻嗤低喃:“年少夫妻不假,共得苦也不假。同甘却未必……”

魏帝年少时,也是个不被看重的皇子。

他比萧明彻更惨,成年大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食邑封地燕阳州。

“燕阳州偏远苦寒,若非顶着个王爵,说他是被流放都有人信。”

魏后本是世家女,虽出身旁支,却也没受薄待,打小养得还算金贵。

可燕阳州环境过于恶劣,纵是王妃也难全然养尊处优。长久下来,身子骨就差了。

五年里,她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熬成二十一岁的王妃,其间曾两次有孕,可惜都不幸小产,这便更伤了身。

后来,魏国朝中出了事。

当时的储君与三公主夺嫡政争,最后兄妹阋墙,两败俱伤,还牵连了各自阵营的几个弟弟妹妹。

反正末了是死的死,问罪的问罪,连当时的皇后也被卷进去了。

先帝平定局面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临终前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旨将当今魏帝接回洛都继了位。

本以为会老死边陲,却意外捡个皇位,魏帝多少有点忘形。

登基后的第一年,他依制迎了两位贵妃充实后宫,便将国政朝务丢给执掌国玺半印的发妻,自己则纵情声色。

魏后虽在国政朝务上颇有几分天分与手段,但因成婚多年无所出,终究是差着一口底气。

再看着两位贵妃日渐荣宠,她就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将来。

她调养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情急之下便使了点手段。

“老掉牙的手段。无非就是酒里动了点手脚,再安排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中宫女官……你懂吧?”李凤鸣的双颊已呈酡颜,醉眼如丝。

“然后,就有了……储君李迎?”萧明彻抿了口春日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李凤鸣低低笑出声,苦涩自嘲:“对啊。你说巧不巧?她冒险豪赌一把,竟就有了储君李迎。”

魏后以保胎为由去了气候更好的留都,那名中宫女官产子后便撒手人寰。

魏后将其厚葬,并以“急病骤逝”的理由对她的家族行厚赏,之后便携女回宫。

魏后在留都那一年,魏帝掌管国政,帝党自然成形;后宫里的如贵妃也即将临盆,前朝、后宫的局面对她都不利。

好在她赌赢了,抢在如贵妃之前有了李迎护身。

毕竟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李迎的出现使帝后之间早已淡漠的感情重新升温。

恰逢魏国已许久未现女帝,臣民都有所期许,于是还李迎便众望所归,尚在襁褓中便破例被早早立为储君。

魏后也因此顺利重归朝堂。

可惜这对帝后没好几年。

打从李迎记事起,就总见他们因政见不合而争执。

后来就换成魏帝耍手段,故意让魏后高龄有孕。

魏后年轻时在燕阳州过了五年苦日子,又小产两回伤了身,回京后急切求孕而不得。但有了李迎后这些年,她地位日渐稳固,大约也是调理将养得好,竟就真怀上了。

但魏帝没能彻底如愿——

魏后以三十出头的高龄,顺利诞育真定公主李遥,母女平安。

虽说这对天家夫妇之间问题重重,但李迎这个孩子让他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意义不同,所以他俩再是不合,各自对李迎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李迎是被他俩精心呵护大的,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父母对她都不薄,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便妄想着调和他们的关系。”

李凤鸣紧闭双眼,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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