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虽他的表情声音都冷淡,但李凤鸣一向很能听懂别人话中好歹,知他意在提醒。

“多谢殿下担待。认真说起来,这算我们第二次真正相处,彼此缺乏了解,确实很难真心互信。不如趁此机会,坐下来谈谈?”

他俩实在太不熟了,很有必要来一场相对深入的交流。

萧明彻转头看看已爬上夜色的窗棂:“谈可以,但你不能再动手。”

李凤鸣笑音和软:“放心,我从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方才是你让着我,承情了。”

虽然两人都没有尽全力,但她感觉得出彼此的实力差距。

武艺高低这种事,交过手心里就会有数,嘴上逞强没什么意思。

她自幼习武就只重在自保,本就不是什么绝顶高手。

在萧明彻这种上过战场的真行家面前,除非她以命相搏,否则半点胜算都没有。

先前她是怒急之下失控鲁莽了,同样的错,她从不犯第二次。

*****

当李凤鸣打开书房门,笑容端雅地吩咐人送茶果进去时,大家都有点懵。

傍晚时,淮王府夫妇从香雪园回来就屏退众人,双双神色不善地进了书房。

接着书房内传出啌啌哐哐的疑似打斗声,还夹杂着听不清内容的疑似争吵。

这前后才没一个时辰,却又让送茶果进去,俨然要煮茶夜谈的亲昵状……

两名侍女送完茶果出来后,互相递了个偷笑的眼神: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吧?

书房内,李凤鸣与萧明彻全不知外间事,在窗畔相对落座,开始“煮茶谈心”。

两人如今算一条绳上的蚂蚱,相互间确实需要交个底,否则将来“合作”中,难免还会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冲突。

但两人都做不到彻底敞开心扉,各自都有不能或不愿告知对方的事。

好在是利益联姻,且两人私下有约定,双方都没真将对方当做此生伴侣,倒也没必要竹筒倒豆子。

萧明彻并不好奇李凤鸣被迫联姻的缘由,李凤鸣也不在意他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

两人便默契地选了个温和话题,先从太皇太后谈起。

早前淮王府管事姜叔曾传信告知萧明彻,说太皇太后自冬日里大病一场后醒来,较从前糊涂了些,性情也有所改变。

萧明彻今日亲眼见到老太太,才知姜叔信中是委婉了。

“从前她不爱笑,也不会唤我名字。更没有晨昏定省,每月只见我两次。”

萧明彻无嗔无怨,平静陈述过往事实。李凤鸣却听得心中一揪,咬糕点的动作顿住。

“从前你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太奶奶一次也没唤过你的名字?”

见他颔首,李凤鸣窒了窒,不忍再问。

*****

在来和亲之前,李凤鸣对萧明彻的处境只有个模糊了解。

他的生母钱宝慈出身中等门户,却因姿容出众、性情柔嘉,在雍京城内小有名声。

钱宝慈成年后经选秀入宫,凭出众美貌和温婉性情博得齐帝荣宠,入宫当年就有了身孕。

齐帝大喜,破例将钱宝慈连晋四等,封为昭仪。

可惜红颜薄命,钱宝慈生下萧明彻没几日,就因产后血崩,不幸撒手人寰。

不久后,齐帝又选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入宫,仍封昭仪,并将萧明彻交由钱宝念抚养。

在萧明彻九岁那年,昭仪钱宝念有了身孕,太皇太后便将他接到滴翠山行宫。

外间大都认为,是太皇太后上了年岁,独在行宫寂寞;加之老太太也担心钱宝念有孕后会薄待萧明彻,这才将他接来亲自抚养。

若照这说法,老太太对年幼的萧明彻该极疼爱才是。可眼下李凤鸣听他短短几句话,就已明白传言有误。

九岁到十六岁这几年,萧明彻住在行宫无人问津。

每月仅接见他两次、不会对他笑、不会唤他名字的太奶奶,显然也不会对他嘘寒问暖。

至于九岁之前的他曾遭遇过什么,就更不可想象了。

纵然如今的李凤鸣也落到要靠和亲异国来保命的地步,但她还是笃定,自己和萧明彻之间,绝对是萧明彻更可怜。

她人生前十七年虽背负沉重期许,活得很累,却得到过父母亲族充分的热切关爱与精心呵护。

无论那些关爱与呵护是真心还是假意,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是得到过的。

甚至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有人在自己都成泥菩萨时,依然尽力为她谋了和亲这条生路。

可是萧明彻什么都没有。无论何时,他只有自己。

*****

深吸一口气后,李凤鸣佯装无事地笑睨对面的人,声调温柔许多。“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今日的事吧。”

“你想说什么?”萧明彻端起茶盏。

李凤鸣道:“你既已提前得到‘廉贞可能会有麻烦’的消息,第一步应对也做得极好,按道理今日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我想不通。”

萧明彻停下饮茶的动作,冷淡眸底浮起不解:“谁告诉你,我提前得到了消息?”

李凤鸣满腔温柔怜悯瞬间烟消云散,不可思议地瞠目。“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你不是还回复我‘知道了,多谢’吗?!”

“哦,你那封信,”萧明彻淡垂眼帘,将茶盏抵在唇边,声音含糊,略显心虚,“我没拆。”

李凤鸣闭了闭眼,强行忍住泼他满脸热茶的冲动。

她不抱太大希望地再问:“螺山大捷的事在京中迅速传开,是你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总没错吧?”

萧明彻稍作沉吟,到底还是没瞒她:“没错。”

这答案勉强给了李凤鸣一丝安慰。好歹能说明他不是个只长了张俊脸的草包。

“那么,你让人提前散布这消息,是因为从别的渠道得知廉贞会有麻烦,还有可能牵连到你?”

“我并不知廉贞会有麻烦,”萧明彻简单解释,“提前传螺山大捷的消息,其实是防备恒王兄。”

李凤鸣拍拍心口,自己给自己顺气:“听你这意思,在太子和恒王之间,你站太子一边?”

萧明彻摇头,抿了口茶:“早前与魏国联姻结盟是太子提议,恒王兄反对。”他一向两边都不站。

“结果,你父皇选了由你和我联姻。恒王不能与太子撕破脸,更不敢过分顶撞你父皇,便将这账算到了你头上?”

见他再度点头,李凤鸣轻叹唏嘘。“这么看来,你简直就是个背锅命。”

之前,太子一派提议齐魏联姻,齐帝允准,恒王心有不满,却将这账记在被圣意指定联姻的萧明彻头上。

如今,恒王一派要借廉贞对廉家搞事,太子阻挠,齐帝有心保廉家,便责罚萧明彻这才立了战功的亲王,当做给各方一个交代。

瞧瞧,可不就是走到哪儿都替人背锅么?

萧明彻对此倒是安之若素:“虽因和亲之事被恒王兄迁怒,但托你的福,我从郡王晋了亲王。”

“彼此彼此,我也是托你的福,才侥幸保了条命。”

李凤鸣苦涩笑笑,旋即又道:“今日在御前,你为何不为自己申辩?这些年你到南境多次,都只是临时被指派去‘代天子督军’而已。不管廉贞是否贪墨军饷,只要你没牵涉其中,于情于理都不该你来担责。”

所谓“代天子督军”,不过就是临时指派个皇族去鼓舞士气。

那督军身份,说穿了只是个象征,既无兵符也无金令,不能调兵遣将,更不可能过问边军账目。

“若你今日将这层事实挑上台面,再加上螺山大捷的功劳,那顶‘督军失察’的帽子,再怎么也不能扣到你头上。你父皇无非就是欺你不吭声,便将你推出去息事宁人。你为何不说?”

萧明彻讶异睨她,不答反问:“谁告诉你这么多的?”

这绝不是萧明彻大惊小怪。

需知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窝了几个月,平日里除了太皇太后,能见到的无非就是来探望老太太的各家女眷。

齐国女子的天地就自家后宅那么大,纵然偶尔从父兄或丈夫口中听到几句朝堂大事,也未必能想明白其中诸多玄机。

他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知道这么多,还能将事情看得这么透。

“因为我带脑子,听人说话不容易跑偏重点。只要不是太复杂的事,稍听得几句蛛丝马迹,想想就知了,倒不必谁一句一句告诉我。”

李凤鸣拿起一块桃花酥,突然福至心灵。

“你还没回答我,今日为何不自辩?是因为措手不及,没想起这茬,还是,你故意的?”

“故意的。”

大约是两人谈话的气氛渐入佳境,多少也受李凤鸣的慵懒状态影响,萧明彻整个人松弛许多。

“父皇硬扣我这罪名,心中自知理亏,到‘夏望取士’时便会让我适当参与,当做补偿。”

*****

齐国没有科考,人才选拔全靠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这件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明彻做为一个已开府的亲王,仅仅想得到“适当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竟还需用上苦肉计。

此时此刻,李凤鸣已完全不计较萧明彻害她要跟着在此困上三个月的事了。

一个没娘疼还爹不爱的落魄皇子,背后无依无靠,那是何等的孤独艰难?

他没得选,只能以这种既傻又惨烈方式,一次次自投罗网,以此换取机会,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李凤鸣从来没想过,堂堂大齐淮王殿下,会惨成这样。

“我简直要对你肃然起敬了。咱俩若比惨,那还真是你更惨些,”她侧首抱拳,百感交集,“是在下输了。”

萧明彻倒没想自己惨不惨的问题,只是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你个姑娘家,怎么事事争强好胜?”连谁惨都要比个高低。

“笑什么?你不也说齐魏民情不同。在大魏,姑娘家和男子责权利等同,谁更强谁掌家。我从小与人争强惯了,往后慢慢改吧。”

李凤鸣拿过桌上的湿巾子擦擦手,听着外头传来的隐约更声,顺口问,“都快子时了,你不困?”

萧明彻悄悄凛直了后背:“你想不想知道‘夏望取士’的事?”

“想啊。我们大魏没这个,”李凤鸣眼前一亮,顿时又来劲了,“你愿讲讲吗?”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萧明彻出乎意料的大方,这让李凤鸣感觉有点古怪。

但她对齐国很多事确实了解不足,这几个月也没个合适的人可以问。难得萧明彻愿意讲,她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

二人有问有答,又谈了一个时辰。

末了,李凤鸣顶不住睡意,眨着满眼困泪嘀咕:“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是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只是不想回房睡觉,才故意拖着我一直聊。”

萧明彻静默片刻后,略尴尬:“傍晚叫你进书房来,本是想与你说寝房的事。”

在滴翠山行宫建立之初,长枫苑的功用只是栽种珍奇花木,圈养异兽,并不住人。

先帝时在滴翠山南侧新建了囿苑,长枫苑便闲置下来。

直到萧明彻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抚养,才对这里稍作修缮,简单建起了主院与南面侧院。

所以,这里除了主院寝房,就只侧院仆房可住人。

萧明彻如今好歹是个亲王,便是他自己肯,旁人也不敢让他住仆房。可让李凤鸣去住仆房,好像也不合适。

他一时想不出两全之法,就只能拖着她硬聊。

“若我没察觉古怪,你是打算一直这么拖着我聊到天亮,大家都别睡?”李凤鸣以手捂住困倦泛泪的双眼。

“嗯。”

“萧明彻,你真的……”

她强行咽下“有毛病”三个字,无奈地趴在桌上:“虽然我并没要和你怎样,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我到底是哪点遭你如此嫌弃?”

一阵尴尬沉默后,萧明彻给出了答案:“你长得太好看。”

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嫌弃理由?!

“真是对不住你!长得太美是我有罪!”李凤鸣已困得快睁不开眼,崩溃轻嚷。

“咱们就像大婚当夜那样,只盖棉被纯睡觉,行吗?我绝不会强行染指你,我发誓。”

世间还有无数美男子等着她去临幸,她怕是疯了才会强迫这个嫌弃她长太好看的狗男人。

第11章

虽说李凤鸣和萧明彻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两人早在大婚当夜就将话挑明并达成共识,谁都没将这桩婚姻当真。

这种奇怪的关系,睡在一张床上,就算床够大也会不自在。

两人像大婚当夜那样,中间隔着能再躺进一个人的距离,各自在半梦半醒间约束着睡姿,迷迷糊糊睡到东方微明。

卯时,李凤鸣强行撑开眼皮,以手掩唇,慵懒无声地打了个呵欠。

她的动作并不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枕边人。

萧明彻几乎与她同时转头,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动,却都如受惊小兽般,姿态警惕戒备。

无言片刻后,双双清醒,又尴尬地撇开目光。各自起身洗漱更衣,都没过问对方起这么早做什么。

简单梳洗后,李凤鸣循例与辛茴去湖畔枫林对练。

路上,辛茴趁着淳于黛去准备茶饮尚未跟来,便凑到李凤鸣耳畔,嘿嘿坏笑。“昨夜两位殿下在书房打架了?”

“没错。是你家殿下不自量力先动的手,还输了。”李凤鸣自嘲地翻了个懊恼白眼。

“毕竟淮王殿下是亲自上过战场的,打不过也不丢脸。”

辛茴大胆搂住她的肩,笑得个前仰后合,接着又问:“我家殿下昨夜睡得可香甜啊?”

李凤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淡淡乌青,懒声懒气:“你看呢?”

辛茴幸灾乐祸:“早上醒来时,您看着枕边多出个俊俏美男子,作何感想?”

“感想?”李凤鸣掩唇打了个呵欠,点头嘟囔,“与大婚当夜相比,气氛可称融洽。”

这次她和萧明彻醒来时,都没有做出掐对方脖子的动作,甚好。

*****

辛茴是底子非常扎实的高手,就算平日里李凤鸣全神贯注与她对阵,也只能做到少吃些痛而已。

昨夜李凤鸣本就睡得晚,又因旁边多了个人而不敢睡太实,是以在今晨的对练过程中残困恍惚又疲惫,始终难以凝神。

如此这般,她的下场当然毫无意外,又一次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这种事对李凤鸣来说稀松平常。淳于黛也很习惯地上前,递给她一盏温热茶饮,再顺手为她擦泪。

可惜她天生就这毛病,但凡吃痛过度就会自然而然地掉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擦也白擦。

近来天气不好,晨风凛寒。

这一番对练下来,她身上出了点热汗,脸上又有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涟涟不断。再被冷风拂过,整个人就瑟缩起来。

淳于黛来扶,她就顺势借力靠着,以这可怜兮兮的形象转身,打算往回走。

哪知李凤鸣一抬起迷蒙泪眼,就惊见萧明彻负手立在不远处,也不知在旁观战了多久。

她隐约看到萧明彻眉心微蹙,仿佛在疑惑:你就这点本事,昨日是哪来的底气找我约架?

顿时尴尬到想要抱头鼠窜。

可惜她被辛茴收拾狠了,此刻连拔腿就跑的力气都不够,也算祸不单行。

她在淳于黛的搀扶下走到萧明彻近前时,不但眼泪唰唰掉,说话还因气息不稳而带出点疑似哭腔:“你找我,有事吗?”

话音未落,李凤鸣恨不得咬舌自尽。

听听这没出息的小软音,瓮声瓮气,活像在撒娇。大魏女儿的尊严荡然无存!

*****

萧明彻淡淡睨了淳于黛一眼,见李凤鸣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便撇头看向旁侧的湖面。

“我就来问问,你用的那个帐中香,沾到身上多久才会散?”

魏人擅制香,李姓尤甚。

大婚当夜喜帐内的四角就悬着香包,萧明彻是见识过的。

但上回那种香包的主要功用为缓神助眠,气味是一种近似樱桃果的清淡酸甜,只要掀开帐子,不多久就散去了。

可昨夜帐中的香明显不同。萧明彻不懂门道,只知这香可谓豪横,竟沾身不散。

刚起身时他觉得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这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回头,以为李凤鸣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等到他方才练功过半,身上发热起汗,香气愈发浓烈,他才确定那香竟是自他体内透身而出。

这可给他难受坏了。堂堂一个男儿郎,浑身香喷喷,真要命。

看他浑不自在的模样,李凤鸣边掉眼泪边乐:“你再忍两个时辰。那是‘罗衾夜夜香’,最多到午后就散了。”

他俩身上本就沾着同样的香气,又都经过晨练发汗,催得那香更加浓郁。

此刻站近说话,两股香气汇合交融,就莫名显得……诡异。

萧明彻感觉自己面上倏地发烫。

他强行绷住冷漠脸,忍过了背脊突然蹿起的那股酥麻后,才佯装镇定道:“今夜能换一种吗?”

“别了吧?近来天气阴沉,四下总有让我很不舒服的潮湿阴寒,”李凤鸣试图与他商量,“这香能让我好过点,至少心情愉悦。”

“若你肯换一种香,”萧明彻举目看向正走过来的辛茴,提出交换条件,“做为报答,我可以帮你将她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样,你也能好过点。”至少有几日不会再被揍哭。

李凤鸣瞪大泪眼,喃声惊叹:“你可真是谈条件的奇才啊。”

将她的随身武侍打到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是人干的事吗?到底是要报答还是报仇?

*****

虽没有接受萧明彻提出的交换条件,李凤鸣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给换了。

新换的是一种珠丸,用蒸茉莉油添几味名贵香料炼蜜制成,香味柔和淡雅,对李凤鸣来说平平无奇。

但萧明彻觉得这香很好,因为它不沾身。

解决了帐中香的问题后,两人在“同床共枕”这件事上和平共处的基础又牢固了几分。

接连几日,天气愈发寒冷,太皇太后那头本就说了暂不必晨昏定省,李凤鸣就乐得窝在长枫苑。

萧明彻被齐帝轰来“反省思过”,按理算半禁足,于是他也不出长枫苑。

长枫苑就一个书房,不管两人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共处一室。

但李凤鸣如今与萧明彻共处一室,甚至夜里大被同眠,都已经再无半点尴尬——

还有什么事,能比“被萧明彻看到自己被辛茴打哭的狼狈状”更尴尬?

没有了,无所谓了,破罐子破摔吧。

面对萧明彻,李凤鸣就此进入一种麻木的平和,甚至散漫。

而在不知内情的行宫侍女们眼里,他俩几乎从早到晚都形影不离,当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齐人与魏人在膳食口味上有所不同。

以往李凤鸣在香雪园陪太皇太后用膳,有时满桌菜色全不合口味,但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说什么,就应付几口,等回到长枫苑再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做些自己想吃的。

如今萧明彻也在长枫苑,李凤鸣担心若两人分开用膳,或许有行宫侍女会将话传到老太太那头,那倒徒惹麻烦。

于是便让淳于黛、辛茴每顿单独给自己准备两道菜,与萧明彻的菜放到一起吃。

她想着两人口味不同,萧明彻大概不会动她那两道菜,还特地吩咐分量小些。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完全不挑食,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一连七八天下来,两人明显熟稔许多,相处也渐渐随意。

这天下午书房里没旁人在,李凤鸣看书累了,就在窗畔坐榻上盘着腿,手捂着热茶取暖,嘴里一颗接一颗咬起糖果子。

她扭头觑向书桌后的萧明彻:“诶,淮王殿下。”

萧明彻正手捧书卷看得专注,闻言头也不抬:“嗯?”

“你们齐国的制糖技艺果然了不得。这糖霜做出的糖果子,竟比我从前在大魏时吃过的更脆甜。”李凤鸣拿起个约莫小指长的糖果子,哄小孩儿似地摇了摇,笑容可掬。

“你也来一颗吧?”

“多谢。我不吃零食。”萧明彻翻了一页书。

李凤鸣嗤鼻轻笑:“你们齐人真的很……”

想起如今到底是在别人地盘,叭叭叭说别人国家哪儿哪儿不好,多少有些失礼。

于是她改了说法:“你瞧过小孩儿眉开眼笑吃零食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零食里藏着丰富美妙的人间五味,要尝过才不枉活一世。真的,无论男女,吃这些小东西都不会失却威严。”

萧明彻的眼神仍在书上,随口答:“我吃饭不挑食,是因为人不吃饭会饿死。”

“什么意思?”李凤鸣听愣了。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萧明彻漫不经心将书册又翻一页:“我尝不出味道。”

既零食的存在是为了让人尝到丰富滋味,那他吃了也白费。

李凤鸣小心翼翼觑他半晌,歉疚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天生的吗?”

“不是。”他言简意赅,并未解释缘由。

“既不是天生的,”她关切又问,“可让御医诊治过?”

“没有。往后你若瞧见我生病,不用管,离我远点就好。”

萧明彻总算抬起头来,神色凛肃地叮嘱她:“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尤其御医。”

李凤鸣心下大骇,正想问为什么,却有侍女在外通秉,说宫里来了内侍传陛下口谕。

于是两人各自整理了衣饰仪容,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

齐帝口谕,三日后将亲临滴翠山行宫,在紫极园小住一晚,由钱昭仪、太子、恒王与几位皇室宗亲重臣伴驾。

这听起来貌似和萧明彻关系不大,但李凤鸣知道,若事情真与他无关,口谕就该传到香雪园,再由老太太告知萧明彻。

送走内侍后,李凤鸣与萧明彻并肩走在长枫苑的回廊下。

“莫非,太子和恒王还在纠缠廉贞那件事?”李凤鸣猜测,“你父皇要带着他俩和几位宗亲重臣一同前来,看样子还是想拿你平事。”

齐帝大概也被两派势力的拉锯烦够了。

眼下将人选范围划定在几个皇子与皇室宗亲重臣,应该是想将廉贞这是定论为“几位皇嗣的争执”,当皇族家务事来处理。

萧明彻神色漠然,肯定了她的猜测:“多半要以皇族家法再处置我一回,这样,廉贞的事就到此为止。以往有先例的。”

语毕,他侧头看向廊檐外愈发阴沉的天空,眼里似有阴霾。

“李凤鸣,你说,明日会下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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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不愿被御医接近……

这些蛛丝马迹,依稀能说明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李凤鸣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齐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李凤鸣眼眶微微发酸。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之类,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功课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手心。

只是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的。皇族孩子尤甚。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听说萧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齐帝推萧明彻背黑锅的意图。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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