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廉贞,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拿萧明彻“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他就不会客气了。

若从帝王角度观大局,这样做虽心狠任性,却稳妥又便利。但萧明彻是真委屈。

*****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惟有以自己为代价,无声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他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三年一度,除朝廷各部主官外,太子与开府亲王们若得齐帝允许,也能参与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按律无取士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和亲有功晋了亲王,若再错过,等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运气不好的话,能否保命都是问题。

李凤鸣瞪眼望着帐顶,竟对萧明彻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三兄弟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懂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斥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钱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李凤鸣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魏国皇族图腾。李凤鸣没唬人,若是再打,钱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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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齐帝最初得报赶来时,未料场面会糟心到如此地步,便忘了要让宗亲重臣回避。

当他看到萧明彻面色苍白,近前时又有淡淡血腥气,本就怒沉沉的脸色更黑了。

他强压怒火,命身旁侍者将萧明彻带去处理伤口。

再是不喜,到底还是他亲儿子。这众目睽睽的,若全然不管不顾,总归说不过去。

萧明彻本不想去。

李凤鸣察觉到他周身的抗拒之意,虚虚轻拍他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口中还没忘颤颤声道:“多谢父皇。”

接着,齐帝令旁人退出侧院,只唤了李凤鸣、钱昭仪、太子一同进入侧院正厅。

看到齐帝,先前还惊慌无措的钱昭仪倒是冷静下来了。

最初李凤鸣强势闯入时,钱昭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可是得齐帝允准在此“教诲”萧明彻,就算太子想插手此事,也不会如此强横。

齐国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处事也没这么狂的。李凤鸣这种路数,钱昭仪是真没见过。

紧接着李凤鸣又祭出“两国邦交”这么大顶帽子,她不懂国政朝务,哪能不慌?

前后两招都不按套路来,钱昭仪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毫无招架之力。

齐帝的到来于她而言就如同定心丸。

她入宫二十年,明面看来,她本该是举步维艰的那种妃子——

母家无势,自己未能成功诞育皇嗣,记在名下的皇子萧明彻又被太皇太后接走,且还不受齐帝爱重。

但齐帝对她虽非盛宠,却从未冷落过她。因为她很清楚在齐帝面前该怎么说、怎么做。

*****

进了厅中,齐帝端坐主位,沉着脸扫视座下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钱昭仪面上。

“这是在闹什么?”他面带愠怒,声音却并不大,似是中气不足。

神情和语气相互矛盾,就给人一种“圣心难测”之感。

钱昭仪盈盈拜礼,以绢轻拭眼角,温软语气里满是不安与自责。

“……以堂姐对陛下的全心爱重,若她尚在,定会将明彻教得极好,绝不会令陛下失望。臣妾今日见明彻触怒圣心,惶恐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

她敢那样对萧明彻,显然有齐帝默许纵容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默许与纵容,是因她深知齐帝心思,尤其是齐帝对萧明彻那种复杂的心思。

说到此处,她半抬眼帘,眼波怯柔地觑向齐帝,似是不安。

“臣妾出身寒微,成年便入宫伴驾,虽蒙圣恩忝居昭仪之位,说到底就是个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每遇关乎皇族体统的大事,总会沉不住气。今日臣妾在分寸上或许有所疏失,还请陛下责罚。”

*****

沉默旁观的李凤鸣恍然大悟。

钱昭仪先是用已故堂姐钱宝慈说事,暗暗提醒齐帝,钱宝慈的死是因萧明彻而起,成功加深齐帝对萧明彻的厌恶。

然后,她再摆出温柔体贴、谦逊自知的小妇人姿态,不着痕迹地猛表忠心,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是因太在乎皇帝喜怒、急于维护讨好”,齐帝必定受用,自会偏护着她些。

萧明彻若强硬对抗,那就是挑衅父皇威权,自落不着便宜。

但他身为皇子,若做出与个后宫妇人比谁更会装乖卖惨的举动,那只会使齐帝对他更加厌弃。

譬如太子,他的生母是齐国的当今皇后;又譬如恒王,他的生母是淑贵妃。

这两位皇子不便装乖卖惨博取圣心怜爱时,自有皇后与淑贵妃代劳助力。

如此,在圣驾前自然多了几分进退的余地。

而萧明彻没有这种助力,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齐帝听完钱昭仪的话,带着安抚之意淡淡颔首,转看向李凤鸣,阴沉神色愈发讳莫如深。

钱昭仪柔声切切:“陛下息怒。臣妾今日领陛下口谕对五皇子行教导约束之责,淮王妃强闯阻挠,虽有忤逆圣意之嫌,但魏女与齐女……”

她意味深长的微妙停顿,才又继续。

“……终究有不同。她本魏国王女,来齐不足一年,此前又蒙太皇太后宽纵,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还望陛下宽宥一二。”

钱昭仪或许在旁的事上本领不大,但用什么样的字眼能拨动齐帝心思,这事她显然很精通。

这番话看似在为李凤鸣求情,但对齐帝来说,却“听之不能细品”。

李凤鸣和亲来齐,满打满算也才半年,到钱昭仪口中就成了“不足一年”。

再有“魏国王女”、“心中尚未完全归服大齐天威”,齐国君主听着这话能不刺耳吗?

最重要的是那句“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

李凤鸣听得懂,这是在暗示将她划归钱昭仪这个名义上的“婆母”管束。

既她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那齐帝自然也听得懂。

单凭这个,李凤鸣就想夸钱昭仪一句,这二十年没白混。至少熟谙了御前生存之道。

可惜,钱昭仪这项技能是成年入宫之后才学起的,而李凤鸣打小就会。

虽齐、魏各有国情,但天下各国帝王的内里心思,总会有些避无可避的共通点。

至少,不管哪国皇帝,遇到所谓“皇族体统与颜面”和“娇柔宠妃”同时掉水里的场面,必然先救前者。

*****

“淮王妃,”齐帝不咸不淡地点名了,“齐魏各有国情国法,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法,天下皆知魏女好强。但你可还记得,这里是大齐?”

李凤鸣迈步上前,拜礼作答:“回父皇,既和亲入齐,自随齐制。儿臣如今先是‘淮王妃’,然后才是‘魏国公主’。”

齐帝又道:“那你是觉淮王不该受责罚,故而对朕心有怨怼?”

“请父皇明鉴。之前数月,淮王殿下虽在前线浴血奋战,仍不忘在百忙之中抽空传回家书,对儿臣勤加教导。”

李凤鸣柔顺谦恭却不至于谄媚,一切恰到好处。

“所以儿臣深知,父皇于我们夫妇来说,既是君亦是父,雷霆雨露皆为天恩,绝无半点怨怒。”

齐帝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又道:“既如此,那你为何会有今日之举?”

李凤鸣抬头站直:“受夫君教导数月,儿臣谨记大齐淮王妃的责任与担当,理当尽心维护萧姓皇族的体统颜面。”

这番对答下来,已将钱昭仪那半含半露的“忤逆圣意之嫌”、“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消解殆尽,还顺便将不在场的萧明彻抬得高高的。

齐帝神色趋缓:“你言下之意,是指你母妃今日对淮王的教诲,有不合我大齐皇族体统之处?”

“父皇明鉴。早前在紫极园,您令母妃对淮王殿下行‘教诲’之责,而非‘毒打’,更不是‘以僭越规制的皇族家法毒打’。”李凤鸣长睫轻垂,做惶恐惴惴状。

有些话,若是萧明彻来说,钱昭仪只需端稳养母及血亲姨母的身份,一个空洞的“孝”字,就能压扁他。

但李凤鸣不同。

虽在名义上也随萧明彻尊称钱昭仪“母妃”,但她既不是钱昭仪生的,又不是钱昭仪养的,只要没落下天大把柄,孝与不孝,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是邻国来的和亲公主,再怎么说也算身负两国邦交。齐帝对她有所顾忌,若无十足把握,是不敢完全像对待萧明彻那样对她的。

“母妃贵为昭仪,却对父皇圣意领会有误,被一时怒意蒙蔽,轻率以逾制的成捆荆条责打开府亲王,此举十分不妥,于天子威严更是有损。所谓大齐皇族的体统与颜面,落到实处说,不就是父皇的威严吗?”

这一说,此事中的齐帝就被推到了钱昭仪的对立面。

“母妃也是一时糊涂,竟忘了淮王殿下不仅只是她的养子,更是父皇龙裔血脉,还是成年开府、刚自战场浴血凯旋的亲王。今日这错会圣意的逾制重责,若不慎传出风声去,父皇颜面何存?皇族体统何在?朝野会如何议论?母妃又将如何自处?因此种种,儿臣就算冒着‘冲撞母妃’的罪名,也必须制止她继续错下去。”

李凤鸣笃定齐帝还要脸,就算真有“默许钱昭仪虐打萧明彻”的心思,也绝不会承认。

而钱昭仪同样不敢将这话挑上台面。

齐帝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见他态度开始松动,李凤鸣乘胜追击,开始用钱昭仪刚才说过自谦之词对她照脸狂扇。

“正如母妃方才所言,她久居深宫,事事以父皇为重,心意是赤诚的。但因出身寒微,见识有限,仰仗陛下宠爱庇护做了二十年昭仪,于体统大局上依然不够通熟。所以今日才没能正确领会父皇口谕,行事失了分寸。”

钱昭仪面色青白交加,急恼并形于色,一时间却又无可反驳。

李凤鸣也像她先前那样,话到结尾就做个假好人,看似求情,实则再踩她一脚,坐实她今日的举动叫“过失”。

“儿臣斗胆,请父皇念在母妃情有可原,宽恕她的过错。”

齐帝沉默片刻,没说要如何处置钱昭仪,只是让她先行退下,又命人去看萧明彻的伤势处理得如何。

李凤鸣不急不躁,一副就算齐帝要继续包庇钱昭仪,她也安分谨遵圣意裁决的恭顺样。

齐帝对她的反应明显极为满意,再次发问时,语气就多了一丝慵懒随意。“依你的说法,你今日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儿臣不敢。母妃有母妃的错处,儿臣也有儿臣的不该。”

李凤鸣乖顺行礼告罪:“虽事出有因,但冲撞尊长确实不对。儿臣自当领罚,今后也会勤谨受教。”

齐帝挑眉淡笑:“既你母妃于体统大局上不够通熟,想必教不下你来。总不能由朕亲自教导吧?”

按齐国风俗民情,别说他是皇帝,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公公教导儿媳的荒唐事。

“父皇说笑了,”李凤鸣无辜又疑惑,“按大齐皇律,中宫皇后既统领六宫,有约束妃嫔之责;同时也是诸皇子嫡母……”

说着,她以余光略略瞥向太子。

钱昭仪已被齐帝打发出去了,所以她暂时不会知道,李凤鸣对她还有后招。

在齐帝后宫,若论真正得盛宠者,排在头位的绝非钱昭仪,而是恒王的生母淑贵妃。

齐国皇后被淑贵妃无形压制已有些年头,这事几乎天下皆知。

若非如此,恒王也没这么容易与太子分庭抗礼。

李凤鸣先前敢对萧明彻说“你想要的都会有”,主要就是因为,她向来很擅长借力打力。

这梯子递过去,只要太子接了,皇后要立威,势必第一个收拾钱昭仪。

如此,剩下的事就不用李凤鸣操心了。

*****

太子萧明宣本是抱着冷眼看热闹的态度,但他身为齐国储君,也不是个会坐看天赐良机溜走的傻子。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执礼出声:“父皇容禀。”

正说着,处理完伤口的萧明彻也在齐帝示意下进来了。

萧明彻向齐帝执礼后,便沉默地站到了李凤鸣身侧。

于是齐帝抬抬手,让太子继续:“说吧。”

太子不疾不徐重启话题:“儿臣以为,淮王妃所言甚是。母后既有管束妃嫔之职,身为诸皇子嫡母,也确有教导诸皇子内眷之责。”

虽萧明彻有时不能立刻明白别人的第二层意思,但他不傻。

顺着太子的话想了想,他便大概明白李凤鸣已替他将路铺成了什么样。

萧明彻垂目无言。

这已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第二次被李凤鸣震撼,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齐帝问太子:“你的意思是?”

“淮王妃今日冲动冒犯钱昭仪,究其根源,还是因她自入齐便长居行宫,许多事无人提点。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准,对老五的禁足之期稍做宽赦。如此,淮王妃也好到母后面前领罚、听教。”

太子很是上道,替自家母后收下李凤鸣送的大礼后,反手就送了萧明彻一份厚重回礼。

“‘夏望取士’将近,届时有些场合需五弟妹随老五出席、走动。若她能及早聆听母后教诲,也好避免之后再出差池。”

这话就等于太子作保,请齐帝给萧明彻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萧明彻略略偏头,喉间滚了又滚,看向李凤鸣的眼神很是微妙。

李凤鸣唇角微扬,偷偷冲他轻夹眼尾。

那份不自知的灵动娇媚,如一支无形的箭,隔空正中萧明彻左胸。

他周身倏地一绷,狼狈挪开目光。

倒不觉得疼。就是有点慌,有点烦,有点……痒。

“老五,你怎么说?”齐帝语气冷淡。

萧明彻敛神定神,随即拜礼应道:“谨遵父皇圣谕。”

齐帝颔首:“那就准太子所请。”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萧明彻拜礼的动作未变,“凤鸣,她今日冲撞母妃,是儿臣教妻无方。”

这声不太自然的“凤鸣”,让站在他身后做贤淑鹌鹑状的李凤鸣心中大喊见鬼。又有点想笑。

看来,萧明彻这人,倒也是有心的。

主座上,齐帝微蹙眉头:“你想做什么?”

“她这顿罚,”萧明彻眼帘半垂,嗓音沉缓却坚定,“当由儿臣前去皇后跟前代为领受。”

他知道,皇后不是钱昭仪,不会真的对李凤鸣怎么样,多半就是虚虚走个过场。

但他连这点过场都不想让李凤鸣去受。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去了趟医院,昨天没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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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到最后,齐帝再没提及钱昭仪半字,更没说如何处置她。

既齐帝如此,李凤鸣也见好就收,并未对钱昭仪的事继续穷追猛打。

她知道,齐帝对她这和亲公主虽会有所顾忌退让,但那是有限度的。

李凤鸣的进退有度让齐帝颇为受用,说话的语气都和蔼三分。

齐帝依太子所请,允萧明彻参与今年六月的夏望取士,并将他的禁足期由三个月减至一个月。

因他此前已在行宫待了十余日,这就意味着他和李凤鸣到下月初即可解禁回府。

至于萧明彻那个“代妻受罚”的请求,齐帝未置可否,只让他到时听皇后的意思。

这一通闹下来,齐帝甚是疲惫。他以长指捏住睛明穴,令太子与萧明彻夫妇自去。

萧明彻和李凤鸣出了紫极园才没走出多远,太子就跟来将他们唤住。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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