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站定后,太子先瞥了李凤鸣一眼。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李凤鸣笑笑:“既太子与淮王殿下有事要谈……”

她本想自己先回长枫苑,可还话没说完,萧明彻就转头打断:“去前面树下等,不要走远。”

依齐制,女子成婚后,便需唯夫君之命是从。

纵然李凤鸣和萧明彻私下里有“表面夫妻”的约定,但眼下当着太子,总得做好这表面功夫。

“好。”李凤鸣拢了拢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福礼后就照萧明彻的意思,带着辛茴走到五步开外的树下去站定等候。

*****

太子敛神,对萧明彻温声道:“母后那头你尽管放心,不会与你为难的。”

“多谢皇兄。”萧明彻谢得没什么诚意,冷淡疏离。

太子却不以为忤,又道:“听说,你方才没让旁人帮忙处理身上的伤。你小子,自来就这古怪倔脾气,真不明白你在拧什么。”

萧明彻也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装出“友善兄长”的面目来亲近示好。

但太子的地位终究比寻常皇嗣高半头,总不能嗤之以鼻,更不合适转身就走。

于是平淡应答:“伤不重,没必要麻烦。”

太子笑意不改:“虽说你武艺在几个兄弟中最是高强,但能忍不表示你真不疼。多爱惜着自己些。”

这话听上去很像来自兄长的关怀,但萧明彻非但不高兴,心中还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目力极佳,太子说话时频频往李凤鸣那边瞟,这点小动作,他怎会瞧不见?

而树下的李凤鸣显然不是一无所知。她甚至还对太子笑了笑,貌似交换了个眼神。

至少,在萧明彻看来是这样的。

他微垂长睫敛去眸底暗流,长腿往旁侧迈了半步,执礼淡声:“谨遵太子教谕。”

他这步挪得不算突兀,看起来是为方便执礼。

但就那么巧,高大身躯刚好挡住站在侧后方树下的李凤鸣。

*****

作别太子后,萧明彻一路沉默。

李凤鸣关切道:“是不是很疼?他们方才给你上药了吗?”

“没有,”萧明彻看向远处阴沉天幕,“没让谁碰我。”

李凤鸣这才想起他之前告诉过自己,若见他生病,不要管,尤其不要让御医接近他。

“那岂不是连后背的荆刺都没挑?!”

“嗯。”

萧明彻不止信不过御前的人,连行宫这头的人也信不过。

除替他打理王府的姜叔,过往他从不会在受伤虚弱时让别的人触碰自己。

“若你信得过我,回去我让淳于替你上药。”

李凤鸣搓着冰凉的指尖,软声轻叹:“这时就别倔了。你再是能扛,受了伤也不会不疼。”

她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

话音刚落,余光就见萧明彻周身微凛,连侧脸线条都凌厉了三分。

“不必。”

这可把李凤鸣给气笑了:“我今日好歹算助了你一臂之力,这样还是信不过我?”

萧明彻转头,压低眉眼沉默睨她,似在克制什么。

李凤鸣有点懵:“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轻哼,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

“萧明彻,你……”

“我信你,”他目视前方,淡声截下她的话头,“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我勉强同意。派别人,不行。”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那你自便,我不管你了。反正又没疼在我身上。”

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叫“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什么叫“我勉强同意”?

求人帮忙也不知道客气点,一边玩儿去。

*****

之后半路,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僵了,谁也不搭理谁。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独自回了寝房,背影看起来悒悒不乐。

李凤鸣冲他背影啧了一声,抢过淳于黛捧来的那盏杏仁茶捂在掌心。

“淳于,辛茴,跟我进书房。”

三人进了书房后,李凤鸣也将先前被萧明彻惹出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杏仁茶,事无巨细地讲了今日种种,让没有到场的淳于黛了解经过。

这是李凤鸣多年养成的习惯。

她行事虽狂,却有分寸,敢做就是有把握。

但她也有谨慎的一面,事后总要让细心的淳于黛帮着复盘,看看有无疏漏之处,以便伺机找补。

辛茴时不时也补充几句,末了有些不安地问道:“太子从紫极园追出来时,虽在与淮王殿下说话,却瞟了咱们殿下好几眼。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李凤鸣抬眸看向淳于黛:“你觉得呢?”

淳于黛道:“此次两国联姻,最初就是由这位太子推动的,显然事情与他利益相关。您被定为联姻人选后,他或许暗中派人到洛都打听过。”

李凤鸣点头认同她的判断。

辛茴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从议婚到确定联姻人选,再加上筹备大婚,前后两年有余。哪怕他在议婚之初就派人去打听,那也不怕。”

李凤鸣抿去唇上甜渍,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两年,足够洛都那头将事情布置得滴水不漏。唔,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关于她的身份、经历,没写在和亲国书上,又能被齐太子萧明宣打听到的部分,无非就是——

李凤鸣自幼被选做魏国储君伴读。

储君急病薨逝后,她自请守灵一年,所以耽误了婚事。

“太子最好是知道这层,”她狡黠地笑弯了眼,“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太奇怪。对吧?”

淳于黛浅笑附议:“那是自然。从小随储君一同听教,方方面面都理当出众,也该有非凡气魄与胆色。遇事脾气大些、言行张扬些,都是人之常情。”

“那就这样吧,不管他了。”李凤鸣放下杯盏,惬意地拍拍手。

“再待半个月就回雍京城,之前交代你俩的事抓紧准备起来吧。”

淳于黛认真答:“方子都在嫁妆里,待回到淮王府稍作整理就可用。原料方面也不发愁,齐国商事繁荣,只要舍得下本钱,产自各国的东西都能从雍京一带购得。”

买家更不是问题。

这些天淳于黛一直在整理雍京各家贵妇贵女名单,李凤鸣每每看着那名单,两眼就要笑成闪闪发光的元宝形。

“唯一麻烦的是掌柜人选与工坊,”淳于黛提醒,“为免方子外流,掌柜和工坊必须可靠。我思来想去,殿下或许还是借用淮王府的人手和工坊最稳妥。”

辛茴噗嗤闷笑:“完了完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咱们殿下才给了淮王脸色看。”

淳于黛闻言两手一摊,无话可说。

“谁让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凤鸣懊恼嘟囔,“想求人也不知客客气气说个‘请’字。”

*****

李凤鸣进寝房时,发现床帐并未放下。

萧明彻已换了干净中衣,脸向外趴卧在床,并未盖被。

虽说寝房内被地龙烘得温暖,但这样的雪天傍晚,不盖被还是会冷。

他不盖,想是因后背荆刺未除,也没上药,若盖被会压得疼。

李凤鸣无声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受宠的皇嗣生存不易,有防心并不奇怪。但谨慎成这样,受伤后宁愿生扛也不让不信任的人近身,定是小时候吃了许多闷亏。

今日见了钱昭仪,李凤鸣就确定萧明彻的长相应该更肖似母亲。

但他平日里冷冰冰无波无澜,虽精致俊秀,却少了活人味儿。

此刻安静趴在枕间,卸下所有防备,整张脸在灯光下美好又脆弱,让人心头止不住发颤。

莫名的,李凤鸣也不忍再和他计较什么了。

她挑亮了桩头烛台上灯,顺势在床沿坐下。

见萧明彻不动不言也不睁眼,她柔声浅笑:“还装?夜里我翻身时不小心靠近你一寸,你都会立刻惊醒。”

毕竟同床共枕有半个月了,谁不知道谁啊?

老底被揭得这么穿,萧明彻懒懒睁开一只眼:“你来做什么?”

李凤鸣摇了摇手中药膏和细针。

“替你上药。荆刺若不及时挑出来,闹不好明日就长进肉里了。”

“不是说不管我?”萧明彻重新闭眼,以冷漠语气将她先前的原话送还。

李凤鸣被怼得堵心,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再使劲碾来碾去!不把他弄哭不罢休!

可惜她也只能想想。

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对方,为了金灿灿的财路,不得不低头。

“置气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咱俩如今是利益一体,你有事我当然要管的。”

见他岿然不动,李凤鸣耐着性子继续哄。

“再说了,你我名义上总归还是夫妻,若你有伤我都不管,传出去怎么解释?我还得做人呢。乖,快起来,自己把衣服脱了。”

让人脱衣服,却说得如此坦然,不愧是李凤鸣。

萧明彻两耳乍红透骨,脸在枕中闷了半晌,才倏地反身坐起来。

顶着对红耳朵,偏还要冷眼睨人:“大可不必。反正又没疼在你身上。”

又拿她说过的话打她脸。

李凤鸣暗暗咬牙,压下不耐烦的火气,迅速挂起柔甜到能拧出蜜的假笑,谄媚到可称做作。

“哎呀,都说了是气话,你怎么总提?伤在你,虽不疼在我身上,可疼在我心上啊。”

话音未落,萧明彻抬手猛一扯,半片床帐落下,恰好挡在他和李凤鸣之间。

“巧言令色,非奸即盗。”

李凤鸣的耐性告罄,甜美的笑容已化为凶残。

“就你事多!赶紧脱衣服!我保证既不奸你也不盗你,只是帮……”

“闭嘴!”

被他这么一吼,李凤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妥的话。

于是尴尬捏着自己的耳朵,嘀嘀咕咕站起来:“既你不要我帮忙,那我把药放在这里。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没说不要。”

伴随这冷冷闷闷的四个字,半片床帐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李凤鸣用手扇了扇发烫的面颊,白眼望向房梁。

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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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英华宝鉴》可谓奇书。

这书倒没蕴含什么大学问,就是供人消遣。

它辞藻文雅、内容生动,以风流而不下流的笔触品赏天下各国美男子。

做为熟读《英华宝鉴》的女子,李凤鸣向来觉得此书有个天大缺憾,就是“书中无画”。

所以,她原本是抱着一种羞涩中带着好奇、好奇里掺杂雀跃的心情,打算仔细看看萧明彻这“齐郎”除衫后,身形是否如书中描写那般令人赏心悦目。

可当萧明彻那新伤叠旧痕的后背袒露在她眼前,那些没心没肺的好奇雀跃瞬间烟消云散。

虽早就猜到萧明彻小时过得不好,但亲眼看到这些苦楚印记,李凤鸣还是同情到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泪。“这都是……怎么受的伤?”

“左肩那里?被宋军砍的。”

事实上,除了左肩两道刀伤外,他后背还有明显由不同物品造成的细小旧痕。

虽不像左肩两道刀伤那样狰狞,却凌乱密布。看得人心惊,又心疼。

李凤鸣抿了抿唇,小声问:“那,别的呢?”

趴卧的萧明彻没有回头。“都是小时的事,分不清各自怎么来的。”

不是不记得,是分不清。

也就是说,被虐打的次数太频繁,所以分不清哪处伤是哪次留下的。

李凤鸣窒了窒:“都是被接来行宫之前的事吧?”

从许多蛛丝马迹可以判断,太皇太后接萧明彻来行宫后,对他虽无细致热切的关爱,但衣食住行、读书习武的一应供给都按正常皇子规制来。

“嗯。”

李凤鸣捏着细针准备为他挑出荆刺,听了他这声轻应,便迟迟下不去手。

因为心不定手就不稳,她得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钱昭仪从前这样对你,你父皇知道吗?”

萧明彻轻道:“有时知道。”

李凤鸣愈发为幼时的萧明彻不平了:“他知道也不管?!”

“下雪天就不管。”萧明彻无悲无喜,轻描淡写。

李凤鸣以指压住微微湿润的眼角,再次确认齐帝至少在对待萧明彻时,绝对是个疯子。

放眼当今世上,哪国都有不受宠的皇嗣。但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嗣。

按常理,无非就是被冷落点、物质短缺点、权势匮乏点、前途叵测点。最惨也就这样了。

反正李凤鸣长到这么大,从未听闻哪国帝王会纵容他人如此虐待自己年幼的子嗣。

李凤鸣轻声问出个突兀的问题:“我小时见过别人驯象。你见过吗?”

萧明彻摇了摇头。

“大象还小时,力气不够,被索链绑缚,挨打时难以挣脱,久之习惯成自然。等它长成庞然大物,若未遇强烈诱因,通常也不会反抗。

因为幼时经历过的疼痛与无助,会让它误以为自己的力量始终不够挣脱索链。”

萧明彻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李凤鸣不确定他懂不懂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

她叹气,喃喃脱口:“可惜……”

“可惜什么?”萧明彻回眸。

她敷衍地笑了笑,满心遗憾。

可惜你运气不好,没遇见从前那个有能力将弱小者护在身后的李凤鸣。

*****

细针挑出一根根荆刺,貌似轻巧,其实光看着就觉痛。

执针的李凤鸣频频倒吸凉气,“嘶”个不停,挑两三下就得闭眼缓缓。

反观萧明彻,还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居然从头至尾没哼过一声。

将荆刺都挑干净后,李凤鸣颤着嗓子预警:“要抹药了啊。这药膏里加了一味夜息香,哦,就是你们齐人说的‘薄荷’,抹在伤口上,或许会有一点点疼。真的是一点点。”

才怪。她自己用过这药的,谁疼谁知道。

“嗯。”随着这个单音,萧明彻的后背线条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李凤鸣咽了咽口水:“话说在前头,我打小没这么照顾过谁,手生。若力道重了,你出声喊停就是,不要吃痛就反手乱打人。”

“不会。”

得了他不会乱打人的保证,李凤鸣便以指腹沾了药膏,抖抖索索往他伤处轻轻一抹。

萧明彻除了后背绷得僵硬之外,并无旁的异样。

倒是李凤鸣这没出息的,又“嘶嘶”倒吸起凉气来。

通常人在忍痛时,最听不得旁人在边上帮着心疼哼唧。这会让原本还能忍的痛楚被无形放大,实在是越帮越忙。

趁她再次探手去沾药膏的间隙,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李凤鸣,你是蛇精转世吗?”

现在的李凤鸣对他可是满心同情与怜爱,因此非但不和他计较置气,还把他当小孩儿,软语温言地哄:“好好好,我不‘嘶’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若有磕碰,旁人给她上药时就会给吹吹,好像这样可以帮助缓解药膏带来的瞬间刺痛。

于是再抹药后,便顺嘴吹了吹。

却没料到,这个吹气的动作让萧明彻宛如炸毛小兽,弹身一个翻转,坐起与她面对面。

寝房内的灯火荧荧柔黄,而萧明彻面上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红。

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淡淡警告,琥珀色瞳仁中映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李凤鸣。

“不要乱吹。”他说着,蹙眉打量李凤鸣那副不知所起的窘迫。

李凤鸣缓慢而呆滞地将头扭向一边,强作镇定:“知道了。你,趴回去。”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微垂眼眸,在看到自己光洁的胸膛后……

“咚”地一声重重趴了回去。

为缓解气氛,李凤鸣强行忽略脸上快要冒烟的热烫,昧着良心哄人:“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你信我。”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萧明彻的后背绷到隆起块垒,放置在两侧的手也尴尬握紧。

他这架势,无异于浑身上下都在说,信你有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凤鸣继续抹药,过程中尽量强撑着眼皮,不敢频繁眨眼。

因为每一次眨眼,那霎时黑暗中都会有个让她激动到脸红心跳的残影。

*****

直到入夜就寝,李凤鸣只要想到那画面,心还在怦怦跳。

她躺在幽暗的帐中,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拦不住心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疯狂尖叫的自己——

竟和《英华宝鉴》里写的差不多!

虽然萧明彻的后背伤痕交织,让人看着就心怜,但转过身来……

居然就是《英华宝鉴》上写的那种:兼具力与美的、与女子有所不同的、光洁而坦荡的“胸襟”!

赏心悦目,真的赏心悦目啊!

李凤鸣红着脸无声偷笑,甚至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她自觉动作很轻,但身旁的萧明彻却被扰到不得安宁。“赏什么赏?!老实睡觉。”

李凤鸣讶异愣住:“呃,我……说出来了?”

枕畔人以清冷哼声回答了她。

“哈。哈哈。我无意冒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激动。”

李凤鸣连连干笑,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

“那个,你,我……我嫁妆里有祛疤生肌的脂膏,对陈年旧伤也有效,只是要用许久才能彻底消除。等回了淮王府,我先拿一罐给你试试。”

“不必。”萧明彻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背对她。

其实他说这两字时并未加重语气,也没有太明显的敌意,但对李凤鸣而言,却有一种“凉水兜头泼面”的功效。

她盯着黑黝黝的帐顶默了半晌,低声道出满腹疑惑:“淮王殿下,按理说,经过今日种种,我们之间至少该多些友好互信了吧?”

这会儿倒回去想想,自从下午离开紫极园后,萧明彻对她的态度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

萧明彻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让她愈发一头雾水:“是不是我贸然将事闹大,坏了你原本的计划?”

可他原本的计划不就是“以挨顿打来帮齐帝平事,换取夏望取士的机会”么?

她将事情闹大,不但让他得偿所愿,还促使齐帝缩减了他的禁足期、帮他拉到太子与皇后做为临时盟友……

这么想想,应该没坏他什么事吧?那他是在不高兴什么?

萧明彻还是没有回答她。

就这么,两人俱是一动不动,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渐渐就有了睡意。

*****

萧明彻又梦到自己站在雪地里。

但眨眼之前,天地就由寒凉惨白变成了猎猎火红。

像李凤鸣那件绣着初云双头凤的外袍一样红。

炽烈而张狂,仿佛能焚尽所有冰冷,让他周身暖洋洋。

身后又传来李凤鸣那带笑的声音:萧明彻,我说我会帮你,你信吗?

萧明彻心中有两个声音在鼓噪争吵,一个说“信”,一个说“不信”,许久都无定论。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迟疑的试探,缓缓回头。

他看到李凤鸣裹着火狐裘大氅站在树下的侧影。

她盈盈抬眸,笑靥如花——

在她对面三五步远的位置,站着他的皇兄,大齐太子萧明宣。

太子是国之储君,地位天然比其余皇嗣高半头。

纵有恒王那般强劲的对手,萧明宣在明面上依然能轻易享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萧明彻需要一次次用自己为赌注,才有可能换得些不起眼的机会。

例如,他需要晋亲王,才能稳固自己在朝中那微不足道的地位,以保障自己将来有些许活下去的筹码。

所以他得接受和亲联姻。

又例如,他需要在今年的“夏望取士”中争取选才机会,才能逐渐丰满羽翼,结束在雍京城内单打独斗的局面。

所以他得帮父皇顶下廉贞的事,平白挨钱宝念一顿毒打。

但太子萧明宣不必费太多心力,不必用任何笨拙的法子,不必让自己陷入狼狈难堪的境地,就可以得到一切机会的优先权,就会有能人志士源源不绝蜂拥至他门下投效。

齐魏联姻最初是太子推动,齐国这边的联姻人选原本也是他。

这件事,萧明彻不确定李凤鸣是否知晓。

若让人在萧明彻和萧明宣中做选择,好像,是个人都会更愿意选择后者。

梦里的萧明彻发不出声音。

其实他很想说,李凤鸣,今日多谢你来护我。

虽然,你大概不是真的为我而来。或者应该说,不单只为我而来。

*****

翌日清晨,李凤鸣揉着眼睛坐起,一扭头就看到萧明彻那张明显没睡好的脸。

“淮王殿下,你冷冷瞪我的样子可真刺眼,”李凤鸣软软嘟囔,“昨夜没睡好?我吵着你了?”

因他俩拒绝留人在寝房值夜,这些日子两人越发熟了,在寝房里的言行就一天比一天更少拘束。

萧明彻掀被下床,不冷不热地道:“你一晚上翻身越界五次。”

且五次越界都在“动手动脚”。不是手搭上他的腰,就是腿贴着他的腿。

李凤鸣倒不认为他在唬人,于是薅着凌乱长发想了想,尴尬嘀咕:“好像做了个挺激烈的梦,但想不起是什么了。”

她稍顿,抬头看向萧明彻隐有不悦的背影。

“实在对不住。我平常睡觉都很规矩,你知道的。”

“嗯。”萧明彻转身取衣衫去了。

许多人在没睡好时脾气都大,李凤鸣自觉昨夜扰了他好梦,再想想自己还得找他借用淮王府名下可靠工坊,便和软赔笑。

“你再忍小半个月,等下月初回到淮王府,我们就可以分房睡了。”

她是诚意宽慰,想让他心情好些。

但她没看到萧明彻闻言僵在了柜前,更不会知道……

他心情更糟了。

虽然,他也不懂自己在不高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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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虽说萧明彻惯常冷漠脸,但李凤鸣还是隐约察觉到他不高兴。

她想这是自己“睡相不佳,扰人安眠”惹出来的,每日换药时便谨言慎行。

更没好意思立刻就问王府工坊的事,打算等萧明彻这场起床气过了再说。

之后几日都只零星飘点米粒碎雪,到四月十九这天雪就彻底停了。

却又刮起风来。

李凤鸣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周身被煨得暖融融,可一出房门就被挟冰裹雪的风尾扫到瑟瑟发抖。

天冷成这样,不合适去香雪园见太皇太后。

李凤鸣一时无事可消遣,便让人煮了山楂乌梅茶,又躲进书房。

当然,萧明彻这个“奉圣谕禁足”的家伙也在书房。

如今两人在书房内已形成了共处默契。

通常萧明彻端坐在书桌后,而李凤鸣则在窗畔坐榻上摆个小方几。

有时李凤鸣会问他一些齐国的事,此外便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都习惯了这么共处一室,所以李凤鸣进去时,正在看书的萧明彻连眼皮都没抬。

李凤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浅啜果茶润了喉,便开始翻看淳于黛归整好的雍京城贵妇名单。

外头太冷,这书房里又太暖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懒,总有些散神。

于是她暂时放下名单,手捧茶饮,歪头去看萧明彻。

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若要说好看到什么地步,李凤鸣曾偷偷与辛茴打趣:抛开旁的,萧明彻这长相,就是“无事时看着可提神醒脑、吃饭时看着能多下一碗饭”的那种好看。

只可惜,她也就能看看。

想是萧明彻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活动脖子时,微掀眼帘睨了她一记。

“我说淮王殿下,您这起床气可够持久的。”李凤鸣轻咳两声,佯装无事地打趣。

“我睡相不佳扰您清梦,那都是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一张没睡好的气闷脸?”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捂唇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只瞥向她困泪迷蒙的双眸:“要睡回寝房去睡。”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进来睡觉的,”李凤鸣挪了挪坐姿,正面朝向他,“欸,说真的,这几夜我可没乱动越界吧?”

萧明彻目光幽幽冷冷:“嗯。”

这就让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了:“既不是我吵着你,你怎么还是睡不好?”

萧明彻沉默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一连几夜都如临大敌,专注防备着这女人,生怕她半夜里又突然翻身贴过来。睡得好才怪。

李凤鸣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沁泪。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萧明彻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李凤鸣又说话了。

“我猜你这几日心事重,所以才睡不好。不如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萧明彻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

他警惕蹙眉:“橘子气味?”

“不是橘子,是……”李凤鸣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喏,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萧明彻?!”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萧明彻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李凤鸣喝水有个小动作,被淳于黛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这杯子是她才喝过的。

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萧明彻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李凤鸣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哦,”萧明彻略低下了头,“别靠我这么近。”

似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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